王培选激动和兴奋犹如飘荡在天空的一只红色大气球!
热辣辣的信你来我往。王培选在青藏线上带着车队跑,一回到格尔木一接到他意中人的信一路上的风雪严寒疲劳灰尘全没有了。
有一些东西悄悄爬上了他的脸和身。他变黑了,风沙吹的,太阳晒的。原来光洁度挺好的皮肤变粗了,粗糙得起了颗粒状。痒,还疼。颗粒越来越大,变成了一个一个红红的小肉瘤。特别是脸上的那一片,极大地损害了他的光辉形象。他用手指狠狠地掐,用剪刀咬着牙剪,搞得鲜血淋淋,像米粒像绿豆的小肉瘤下来了,可不久又发芽生长新的小肉瘤。调皮的十兵称它为“高原美丽青春豆”。
大眼睛姑娘吓了一跳,她认为这太不美丽了。晚风轻轻吹,他和她在公路上散步。他看出那圆圆的脸上有一层阴云,他尽力地想制造点欢乐的气氛,他是来结婚的。
可她低着头,两只眼看也不看他一眼,一个劲地盯着公路上一粒一粒的沙子,她看他脸上的“高原美丽青春豆”和地上的沙子一个样。“跟了你们真吃亏,一年四季不回家。”她说。
他没有话说。
她对介绍人说:“脸上那么多疙瘩,太难看了。”
他不能对这位花容月貌的姑娘讲这是“高原美丽青春豆”。她不懂。他平静地又是伤心地对她说:“你要求对方漂亮和长年累月厮守在一起,我不够这个条件。咱们也没有共同的基础,既然这样,咱们和和气气地分手。”
他把她给他一针一针编织的浅灰色的毛衣,还有十几封火一样的情书和四张彩色美人照捆成一包,流着眼泪寄走了。他初恋的白玉般纯净的情爱,全浓缩在这个包里。他用一句话结束了他们的感情:“祝你找一个如意的伴侣!”
大胡子参谋长气得双眼冒火:“咱有梧桐树,不怕没有金凤凰!你把工作干好,不愁找不到好姑娘!”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参谋长把他请到家里。家里有一位模样挺俊俏的姑娘,这是参谋长托他的夫人物色的。见了一次面,女的表了态:“不行。”追问原因,又是“高原美丽青春豆”。
王培选的心情坏透了。他几天不说一句话,他吃不下饭,他紧锁着眉头,一个劲地抽烟,抽得手指焦黄、牙齿焦黄、嘴唇上起泡。他感到一肚子的委屈:在青藏线上吃了那么多苦,为什么连正常人的生活也享受不到?他想不通,他去找政治处主任要求调到内地去。主任说,“生活的道路是不平坦的,就像昆仑山一样高高低低。多少人在高原上无私奉献,很多人都建立了幸福的家庭。你放心,有一个美丽的姑娘在等着你!”
是那位白衣天使?不是。介绍人安排他去做心电图时见了一面。她说:“不行。”
是那位大学毕业的会计?优雅漂亮,风度翩翩。她老说:“考虑考虑。”考虑了好久没有结果,他觉得配不上她。
令人讨厌的高原美丽青春豆!不只有王培选一个人讨厌它,高原上不少人都得这病。在开车的路上,在兵站住宿,他经常碰到和他一副模样的同病相怜的战友。他们互相交换治疗的信息,悲叹彼此的痛苦。
“上海能用激光治。”一个驾驶员对他说。
“武汉的好,武汉用砂轮磨,皮肤癌也能治。”又一个驾驶员说。
王培选趁探亲的机会到武汉去了一次。在武昌的磨山。医生一看:“面积太大了,超过了磨削手术的范围。”医院要他住院吃药观察一段时间。他没有时间住院,青藏线在召唤!
生活就像梦。他日思夜想的那个美丽的姑娘站到了他的面前,他东南西北寻找的那个美丽的姑娘原来是他的同班同学。在洛河边的小镇上,他们重逢了。分别七八年了,彼此惊喜交并,他们边走边谈,一直走到了郊外。柳叶眉下的一双丹凤眼忽闪忽闪地朝他瞟,那眼神中有一种使他激动使他心跳的东西。他是中学的团支部书记,他是她的班长,他觉得这个文静的小姑娘忽然长大了,他有点不认识了,特别是桃花般粉红的脸,脸上那两个浅浅的酒窝,何等迷人又何等醉人!
她的话更令人陶醉。“我崇拜军人,他们奉献了很多,他们牺牲了很多,忠于祖国的军人也忠于自己的爱情,跟军人结合是可靠的。”比他小两岁、年满二十五岁的李天兰发射了一颗超低空的气象卫星。
他说:“跟军人的女人是要吃苦的。”
“我不怕。”她说。
有人吹冷风:“一脸的疙瘩,路又那么远,你图他什么?”
她笑笑:“图他人好。”
商业局批发公司的会计李天兰和青藏高原的中尉汽车连长幸福地结合了。元旦办的喜事,当年就得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儿子叫王浩。
王培选是幸运的,他只找过五个对象,27岁便成功地组建了一个幸福的家庭。已经二十八九岁还找不到对象,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中尉上尉还有不少,如果要刊登征婚广告,仅青藏兵站部就可以出一本专号。管线团政委关心的是沿线泵站的几位正职军官的婚姻:“昆仑山的指导员张平稳,沱沱河的指导员张胜利,一号站站长刘伟,还有优秀党员兼优秀指导员的杜昌茂,都是28岁,都是好干部,可都找不到对象!愁人哪!唐古拉指导员山西太谷人,刚探家回来,问他情况怎么样?他为难地摇摇头。”
在见不到女性的世界里,高原军人的婚姻主要靠探亲期间的突击介绍。自然,成功率极低。也有一些新潮的年轻人利用覆盖面极大的现代传播手段发出爱的信息。《征婚广告》一登,应征信件就来了,一旦得知是青藏高原的部队,温柔可爱的女郎吓得再也不敢通信了。刊登广告的作用不仅仅在于物色知音,那来自天南海北的信中,有千姿百态的玉照,那一张张笑脸,给渴望爱情的军人多少欢乐和希望。各种式样的发型和服装,又给高原战士大开眼界,连信封上娟秀清丽的钢笔字,也让士兵们赞叹不已!
在花一样的姑娘们面前,火一样的激情慢慢地熄灭了。他们不敢采摘这鲜嫩的花朵:“高原太苦,不能跟着我们受罪!”
湖南妹子成桔英哭了,她是对着窗玻璃上的大红喜字哭的。今天是她和他的大喜之日,鞭炮震天,红烛欢笑,杀了两头猪,亲戚朋友坐了二十五桌,全村人都赶来贺喜,祝贺他们美满幸福、白头到老。每一个人都问:“新郎在哪里?”新郎在哪里呢?
新郎王立平在海拔四千七百米的青藏高原上,这个27岁的志愿兵是泵站的电工,结婚的时候他没有办法回家,工作需要。
他们是同村的同学。3月份女方从湘乡发来一份电报:“结婚速归。”这时刚开泵,是最紧张的时刻。他发了个电报回去:“推迟。”
推迟到了8月份,阴历八月初二,这天是吉日。这时另一个电工到上海去学习了,只剩王立平一个人管发电机,他走不开。他感到委屈。他早就作好了准备,坐四百二十公里汽车从格尔木买来的一件深蓝色呢子上衣已经装在提包里,还有一块红底白条的方格头巾。这是他送给她的情深意长的礼物。甚至,他想好了新婚的晚上要向她说的那一肚子悄悄话。
婚期只有十多天了,电报和信一封接着一封。桔英23岁了,家乡23岁的姑娘已经抱上孩子了,亲戚朋友都发了请帖,万事俱备,只欠你新郎一个人了!
诚实和内向的王立平心里酸溜溜的。他真想长出翅膀飞回家,那怕参加两个小时婚礼后再回来管发电机。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鱼,从脚下的长江源头游下去,游过三峡,游过葛洲坝,游进洞庭湖,然后顺着湘江游回了家。这是梦。
他到沱沱河邮局去寄了一个包裹,把红的头巾蓝的上衣和他的一片深情一起寄给了他的妻。
八月初二是他的婚期。这天夜里,幸福的新郎孤独地在高原上思念他的新婚的妻子,泪水湿了枕巾。
包裹是婚礼后才收到的。收到包裹的那天夜里,她又痛哭了一场。睹物思人,她思念她的丈夫,那个英俊的立平!
直到银色的12月,昆仑山大雪纷飞的时候,他才回乡度婚假。他们重话恩爱,再度蜜月。只是,大红喜字已经褪了颜色。红烛油像一滩凝固的泪水,诉说着新娘的孤独和伤悲。
她又哭又笑,一个劲地责怪和埋怨。拳头在丈夫的背上不停地擂打:“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这是嗔爱的“气”。
自然,也有人动了真格儿的。
这一位气得向法院递交了离婚状——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不能陪伴她。
副团长包文森痛苦地听着法院的裁决。
“我同意。”他说,“本来,我想要孩子,这样,对她,对她的将来可能会好一些,既然法院认为我一人在高原无力抚养和教育孩子,我同意……”
他的兵为他骄傲:“副团长有骨气,一下子把孩子十八岁前的抚育费全付了。他说将来孩子认我这个父亲最好,不认,就拉倒!”
副团长觉得失去了一切。他觉得这个世界也是空荡荡的:“上了高原,丢了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