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孤独和寂寞!”
第四节
7.孤寂的心
破裂的缘由是不尽相同的。九号站副站长的遭遇比包文森还要悲哀得多。30岁的胡副站长是山西人,他负责管理设备。
泵站的柴油机日夜轰鸣,冷却没有水。地下是冻土,河太远,只有造一个蓄水池。靠雨水和雪水供全站的工作用水和生活用水。1986年9月,水泵出了故障。抽不上冷却水,柴油机将停止运转,一千多公里的输油管线就要瘫痪!
他跳下了水池。他说:“我是干部,我是党员。”彻骨的冰水冻得他牙齿咯咯响,全身瑟瑟发抖。他在冷水中用手摸、用脚探,用了半个多小时才排除故障。
他站不起来了,四五个人上拉下推才把他从水池中拖上来。他脸色苍白,颤抖的身上滴着冰凉的水珠,他说不出话了。他的嘴歪着,他不会说话了。直到暖和过来,他才用笔在纸上歪歪斜斜地写了一句话:“我讲不了话。”
他的妻子刚来队探亲。妻子在格尔木的家属院,离他六百多里地!
医生询问病情,他伊伊呀呀地说不出病因。他的面前放着一叠纸和一支笔,他给医生写了几行字:“谢谢你们,没办法,我不能说话,请原谅。”经诊断,这是神经受刺激的结果。
他的思维也有了毛病,时而清楚,时而糊涂。一脸青黑,两眼发直。最重要的是,他丧失了一个男人特有的功能。
妻子要和他离婚。
高原上特殊的自然条件改变着人的心理特征和生理特征。调查表明,男性性机能减退和女性月经失调是高原综合症之一。一位中尉连长说:“我们连有六七个人结婚七八年没有孩子,老是怀不上。”
老兵王如虎结婚十年了,妻子一趟又一趟地来队,每次都是失望而归。后来气得她再不来格尔木这个家属院了,她有很多难言的苦衷,这是个喘不过气的地方。
一年又一年,王如虎决心要让妻子有一个孩子。妻子太孤独了,一个人在农村只有辛劳,没有欢乐。别人抱着孩子有说有笑,她呢?三十出了头的女人嫁了丈夫仍然孤身一人。多嘴的人背后说得更难听:“不会下蛋的母鸡。”为此她在梦中哭醒了多少回。
每次回山西老家,王如虎常常感到力不从心。他是舵手,在蔚蓝色的爱河中,他无力与她乘风破浪,一起驾驶幸福的方舟驶向远方。他懊恼至极,他自卑,妻子骂他,他无法辩解。有几次只好提着个瘪塌塌的提包,耷拉着头,像一只斗败的公鸡似地提前回队。领导问他缘由,他唉声叹气,他承认他不行。
枯枝发芽。回到故乡的土地上,王如虎恢复了虎一样的男子汉的雄风。转业第二年,他使他的妻子生了一个大胖儿子。他激动万分,怀孕就给连长指导员写信。他说:“向战友们报喜!”
姓何的配电工没有喜悦。结婚五年了,一直没有收获。1984年和他一起入伍来高原的一百零一个人中,除去退伍的,留队的肥城老乡中结婚后有八个人都没有孩子。趁去上海学习的机会,他走进了医院的大门。医生一检查:“是不是你的工作环境有点特殊?比如污染、噪音?”
他点点头:“我是配电工,我在高原上工作。”
“噢,这是高原反应。”医生说。
医生还不知道,高原泵站里柴油机的马达声震耳欲聋。混凝土浇灌的地面颤抖着,面对面地说话都听不清,一个个都成了大嗓门。有几个柴油机工的耳朵已被震聋,他们调离了泵站。新上任的总后勤部政委周克玉到纳赤台泵站检查工作时,对着耳朵问管线团政委:“这里的噪音达到多少分贝?”
“一百五。”张政委回答。
周克玉政委听不到。张政委只好把他拉到泵房外面:“现在只开一台柴油机,噪音是一百五十分贝,两台柴油机发动的话,有二百多分贝!”
“这样长期下去,干部战士怎么受得了?一定要想办法!”周政委知道,都市的十字路口,人流车流加在一起的噪音才七十分贝左右。这是人体最大的承受力了。二百多分贝相当于嘈杂的城市中心噪音量的三倍以上!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高原上的女人,经受着比男人更多的苦难。
杨蕴芳,这位青藏线上受人尊敬的白衣天使,是到了35岁那年才成为母亲的。本来,她早已是妈妈了。结婚的第二年,她就孕育了一个小生命。这时,一位急需手术的产妇推进了医院。值班员杨蕴芳连忙从楼下往楼上的手术室挑水,那时没有自来水。挑完了,她配合妇科医生手术,足足站立了两个多小时,当手术台上的产妇诞生了一个呱呱乱叫的小生命时,她腹腔中的那个小生命,才两个多月的血肉夭折了。
两年后,已经三个多月的小生命又流产了。
在高原,严重的缺氧是胎儿发育不良而流产的主要原因,作为医生的杨蕴芳当然懂得这一基本的常识。可是,青藏线需要她。
输油管线工程热火朝天,她带着医疗队出发了。一次又一次的呕吐引起队员们的关注。一摸脉膊,滑脉。她只得实说:“四个多月了。”
唐古拉海拔五千多米,他们的帐篷就扎在这里。严重的缺氧加剧了她的妊娠反应,她全身浮肿,吃不下饭。
医院来了命令,要杨蕴芳去西安学习。
她回到格尔木的当晚,又一个小生命失落了!
她说:“这是奉献。”
从此,杨蕴芳再也不能参加医疗队上山了。领导特别强调了“这是高原”这四个字。她点点头。她多么想有一个孩子,她多么想听自己的孩子叫一声“妈妈”!
直到35岁那一年,她才当了母亲,虽然晚了,她仍然自豪。
高原,是一片神界,是一片魔域。它作恶多端,它造福万代。它使人欢乐又令人痛苦,使人留恋又令人逃离,使人坚强又让人懦弱,给人新生又叫人窒息。在这片土地上,每一个高原人都在大自然的风刀霜剑面前走着自己的命运之路!四川兵卢照明正经历着苦难的人生。他是修理工,电焊技木相当好。千里管线上,有他焊接的油管。军旅十年,他的青春像灿烂的弧光,他把自己的热血化成了西藏的一分光明。因为文化低,他没有转成志愿兵。
他回到了他的故乡。他得了软骨病,半身瘫痪。他站不起来了,他的双脚已经迈不开步子。他佝偻着背,靠双手抓着小木凳一步一步地在地上挪动。战友们去看他,他泪水涟涟:
“部队的同志都好吗?我真想念他们!”
高原夺走了他的青春,像热恋的情人,他的心里仍然执著地热爱着这块骇人的土地!他想念什么呢?
成了植物人的原国联不可能想念他曾战斗过的五道梁了。他是在五道梁得的病,开始全身无力,后来失去了视力,看不清东西,也听不到声音,更不会讲话。只有呼吸和心跳,只有靠鼻孔中的一根皮管维护生命。医院诊断:病毒性脑炎引起的脑软化,与高原缺氧有关。
西安,兰州,河南。后来抬进了北京中日友好医院,他在病床上不知不觉地躺了七年!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他也是不知不觉的。
他孤寂地结束了一生。
8.头发的故事
雪山,蓝天,群峰莽莽,寒风萧萧,雄奇而苍凉!南京改变了容颜。
随着女报幕员清丽的嗓音,江南塞北的军人屏住了呼吸。他们震惊,他们崇敬:这是一片遥远的疆土,这是西部的声音:
“……青藏高原六月飞雪九月冬,一年四季刮大风,平均海拔四千米以上,年平均气温零下六度,空气中含氧量只有海平面的一半。在恶劣的环境里,我们青藏兵站部全体官兵发扬特别能吃苦、特别能忍耐、特别能战斗的精神,完成了上级交给的各项任务,被中央军委授予‘青藏高原模范兵站部’的荣誉称号。一万两千多名官兵创造的光辉业绩,在世界屋脊上树起了一座当代军人的丰碑……”
挟带高原风、昆仑雪,青藏兵站部战士演出队用多彩的舞姿和多情的歌喉展示了他们的生活和情怀,这使观摩全军业余文艺会演的所有人肃然起敬!掌声如潮。
观众们从艺术中体味到的,是一种思想深处的东西。
一个小品就像一部童话。
“年轻人,谁不希望有一头潇洒的头发?可长年驻守在青藏线上输油泵站的官兵,由于缺氧、油气和高噪音以及目前尚未被人们所认识的原因,致使大多数人的头发脱落。海拔四千七百米的五道梁泵站,就是有名的秃头站。请看小品——《头发问题》。”
舞台上出现了一个戴橡皮头套的军人和穿红衣的来队妻子为了丈夫失落了满头黑发而惋惜痛哭和军人以坚贞爱情和革命道理教育妻子的故事。
剧情出人意料,扣人心弦,又动人肺腑。
故事是真实的。
三十岁的男子汉张天河居然没有头发,没有眉毛,也没有胡子。甚至,还没有腋毛和阴毛!
原来他有的。1977年入伍时他十七岁,毛发黑油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