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在青藏线上,我对"以酒消愁"这句话开始动摇,在我所接触到的高原人与酒的故事里总带有那么多开心的笑声。当然,笑后也难免留下几分苦涩……
这是一件流传很广的头号新闻:管线团的四个常委被一个从北京来的"毛丫头"灌倒了!
我来到管线团,问几位"团总"是否有这样一个"悲剧"。他们没有否认,只是辩解。政委张玉道说:"我们都很清醒,起码我们团长没有醉,他有过一口气喝三十杯的纪录。"
团长姚太平的话就更表现了对那位"女酒仙"的不屑一顾:
"那个'毛丫'太狡猾了,开始她拿着橘子水和我们干杯,谁也没有把她放在眼里,没想到后来她竟然拿起玻璃杯倒上白酒和我们较真起来啦,这时我们每人起码已十杯八杯下肚了……"
我还是听出点味儿来了,他们是败下阵的。这伙平均年龄四十岁出头的雪山男子汉没能防住一个"毛丫头"的进攻,太有些那个。我相信他们是不会忍受这种屈辱的。
张政委对我感叹:"我是一九八五年到管线团代理政委的,考验我一年才正式下命令,据我所知,这么长的考验期是少有的,都快烤糊了。团长是我们班子里的老大哥,四十六岁了,把二十六个春秋奉献给青藏线了!"
陈雷副政委提供了这样的情况:一九八二年,张玉道在汽车团当教导员跟车队到西藏林芝运木料时,汽车翻沟,他的四根肋骨被砸伤,还有一根脱位。从此他年年五月前后都要犯腰疼病,痛起来直不起腰,他就捂着肚子弯着腰上下班,让人看了心酸。就是这样他还坚持到线上去,光去年深入线上的时间就一百三十九天……"
张玉道打断了陈雷的话:"一九八八年总后给我立了三等功,还要怎么样?团长在青藏线上呆的时间长,工作比我干得苦。去年,团里接受了给西藏输送'航煤'的任务,他强忍着胃疼在线上一个泵站一个泵站地检查工作。一次他累得出了血,昏倒在地,被送到卫生队抢救,一边打吊针他手里还一边拿着电话指挥线上的输油工作……"
"吃饭了!"团长在隔壁大声喊着,他是故意在打断政委的话。
一桌丰盛的饭菜在迎候我们。那瓶清亮亮的五粮液显得格外惹眼。
我不会喝酒。和我同来的小杨也是"半瓶醋",一杯酒下肚,脸就红得像鸡冠。我们都不行,甘拜下风。张、徐二位坚决不手软,说,来到管线团不喝酒,没门。团长还说:你们不用担心犯错误,这酒是政委从家里带来的。看来,二位"团总"非把我们灌醉不可。上次在"毛丫头"手下败的,这回要从我们身上赢回来。
也许,他们没有想到,这回他们真的醉了,我们倒很清醒。于是才有了下面张玉道酒后的一番话,才有了小杨的一番眼泪,才有了我们这次采访的一个意外收获。需要说明的是,张玉道的话是我和小杨的记录稿,未作任何加工、渲染。我们之所以把它公布于众,是因为我们认为,那天张玉道如果不喝酒,他是不会讲这么多话,也不会讲这些内容的话。一个堂堂的团政委,平时往指战员面前一站,那种威严劲是可以想象得出来的。即使平时与同志们闲聊,该讲什么也是很有一番选择了。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影响着一团人马。其实,政委也是青藏线人,也有他的心事、他的苦衷、他的私房话……人们想知道这些,但都无法知道,一个团政委对全团的诱惑力是不是就表现在此?
从这个意义上讲,那瓶五粮液是打开张玉道心灵奥秘之门的催化液。
他躺靠在沙发上,滔滔不绝地说着……
"……别人以为我张玉道只有一个儿子,不是的,我儿子不是独生子,他曾经有过一个哥哥,那是我的老大。当时,我在汽车团当教导员,儿子在老家要做手术,家里来信要我回去在手术单上签字。按说我爱人完全可以干这个事,可她见孩子病得凄惶,一拿上手术单就吓得昏倒在地。我当时正在没黑没明地跟着车队在线上跑,哪能为签个字就回一趟家?没办法,我只好给我爱人单位写信求助,请他们的党委书记替我这个做父亲的为孩子签了字。可是,手术没有成功,孩子死了!我爱人承受不了这沉重的打击,生病住进了医院。好心的医护人员怕她想不通寻了短见,派人白天黑夜地守护着。孩子病时我脱不开身,现在爱人住了院我仍然离不开青藏线!我再次求助地方政府,在我爱人的病情稍微见轻时,让他们派人把她送到蚌埠火车站,她一个人拖着虚弱的身子在火车上、汽车上摇晃了快一个星期,才到了部队,到部队的那天我在外出车,也没法去接她。后来,总算好了,她随军了,我们结束了两地生活。不久就有了第二个孩子。谁知,这娃娃的身体也不壮实,三天两头闹病,也曾住院做过一次手术。你们说有意思吗?在手术单上签字的还不是我,而是我的爱人。她是闭着眼睛签的字呀,她不会忘记几年前的那个沉重打击。我是被岳父招上门的女婿,是尽儿子的义务的。我看这样评价我一点不过分:对老人,我是个无暇尽孝的儿子;对妻子,我是个欠了债的丈夫;对儿子,我是个不称职的父亲。青藏线人!青藏线人的精神负担有多重……"
他站了起来,很激动地用拳头砸着自己的膝盖。我分明看见他的眼里飘着泪花。
坐在我身边的小杨哭了,泪汪汪地哭出了声,钢笔尖上流出的墨水把采访本污染了,他也没发现……
我呢,心里乱极了。我永远不认为张玉道讲的是醉话。我绝对地作证,他确实没有喝多少酒。三杯酒,能把这位雪山汉子灌醉?他心里有话,他要说,要说……
后来,我们采访了汽车某团团长刘祥元,我和小杨有了提防,就是不许摆酒。他们照办了。没想到,这也不灵,饭后刘团长也似醉非醉地给我们讲了许多话。我真弄不大明白,青藏线人的胸腔里到底贮存了多少苦楚!他们把北京来的客人当最知己的人看待。
刘祥元说:
"今天上午,就是你们来前的两个小时,我还和部队一位同志谈心,他的父亲去世了,家里有些困难,我们准备救济他一下。"
他停下来,好像在考虑一个没有想成熟的问题。许久,他才接着说下去:
"失去亲人总是一件很痛苦的事,这点我的感受也许比别人深一点。在不到五年的时间里,我的儿子、爷爷、岳父、姐姐、父亲五位亲人相继去世,我都没有回家为他们送终。部队任务吃紧,不容我回家啊!为了不影响部队的情绪,我连一块黑纱都不能戴。记得那是我父亲过世以后,我心里难受得好些天都平静不下来。父亲为了养育我们兄妹几个,一辈子历尽人间艰辛,现在离我而去,我越发地思念老人家。活着时没有给他尽孝,死了总该表表儿子的一点心意吧!于是,我找了一双白鞋穿上,按老家人的风俗这是为故去的人戴孝。我穿上白鞋一出门,有人就发现了,问:'团长,你怎么穿个白鞋?是不是家里有事啦?'我连忙说:没有!没有!第二天就换下了这双鞋……"
五个亲人离开了人世,表面还得若无其事。你以为团长就那么容易当么?
全团同志都不会忘记,正是团长(当时他还是参谋长)悲痛的时候,国务院下达了在拉萨实行戒严的紧急命令,他们团也要进藏执行紧急运输任务。刘祥元的肩头担子重呀:老团长要上调去兵站部工作,政委因长期在高原苦斗身染高山病,头二十天刚病故,副团长、副政委已决定转业。他抹平心头因失去亲人的痛苦,不怕超负荷重担压在肩头的硌痛,白天黑夜地忙着组织战勤运输工作,每个连队的出车动员都由他去做,然后一一送他们踏上征途。最后他也登车上了路,任现场指挥。在整整的二十五天里,他是一份心思四处操、一根肠子八处挂,今日昆仑山,明日唐古拉山,一会儿拉萨,一会儿当雄。任务完成了,他也垮了,本来壮实的身子只剩下一百零八斤了,血压有毛病了,肝也有了毛病……
医生说,这是累的,必须住院。
其实,医生只说对了一半。另一半,只有刘祥元自己最清楚:五个亲人去世,他心灵上的创伤能小吗?过度的劳累,再加上精神上的痛苦,他的身体能不垮吗?
在青藏线上,我们访问了数十名各级领导干部,使我奇怪的是好像他们每个人的心里都贮存着一段不愿或不宜向人们公开的带泪的故事。这些肩上扛着两道杠、几个星的"官"们,原来心里负担也是那么沉!我想,战士可以向团长、营长倾吐心事,也应该允许团长、营长、连长向战士交心,大家不要仰视他们,要让他们回到群众中来。当知道了他们在感情上有了压抑而痛苦的时候,应该理解他们。因为他们也是人,也有父母妻室儿女,也有七情六欲……
我认识了一位在团队工作的总工程师,四十一岁,北京钢铁学院毕业。人们说起他对青藏线的贡献总要提及这样一个数字:从一九七九年以来,他画的图纸有二千多张,两辆解放牌汽车也载不完。依我看,两车图纸固然可观,但他的贡献更重要的在于:一个知识分子以风雪严寒压不倒、山高缺氧拖不垮之势在世界屋脊上屹立了十多年,这个形象对多少人是巨大的鼓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