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的神秘火车=低频震动+高声大吼+一缕怀旧+绵绵运动+庞然大物+要去什么地方的冲动+......?假若有天我揭开这火车之迷,我就去当导演,去拍《忧愁火车》;我大手一挥:"嗳!'一缕怀旧,'再怀旧一点,还不够怀!对,再旧一点--'庞然大物,'先靠边站着,还没轮到你!'要去什么地方的冲动,'别急,别急!'绵绵运动!'赶紧朝'一缕怀旧'迎上去,咋回事!慢吞吞的,昨晚没睡好?又跟'高声大吼'单独约会去了吧!......。"
10
记忆
94年9月什月去了涂门师范专科学校。那年冬天我在省城碰见过她,她是和几个女同学一起来省城玩的。我提出请她和她的几个同学吃饭,可是她的同学们都嘻嘻哈哈地拒绝了,单独撇开什月去逛城隍庙。我也没有勉强挽留,其实我根本没有请六、七个女学生下馆子的实力。剩下什月一个人,我也只能挑个干净点的小饭店而已。
我发现什月很能喝酒。在高桥镇的时候,有时我们满屋子都是啤酒,但从来没问过什月喝不喝。那时她是学生我们是老师,而且我们不知为什么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是不会喝酒的。
什月说,那时她看到我们喝酒,心里烦得很,尤其是崔威,经常喝得像个傻瓜似的。
什月变了,我说,才几个月,都感说崔老师像个傻瓜了。
什月说,当然啦,平起平坐了嘛,您已经从老师降为大学生了;我从高中生升为大专生了--可您还是强点儿,本科。
我打趣道:"看来我得拼命努力,不然你很快就爬到我头上去啦!"
她说她发挥得不好,所以只填了个涂门师专。她说她其实倒不在乎什么学校,只是涂门离高桥镇太近了,抬脚就到,一点神秘感也没有,她想到"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如果可能,她说,哪怕去个俄罗斯小镇也行啊,一想到熟悉得底儿掉的涂门,就灰心丧气。
"每个人,男人也好,女人也好,"我说,"每一个人都想'乘风归去,'最好是到月亮上去--人天生就这样,大概是因为某种激素的作用,或者几种激素共同作用,可是到了晚年,腺体萎缩了,药力不挤了,又成天盼着叶落归根。"
现在我在离高桥镇很远的地方,高桥镇也变得神秘了,连鬼屋也有一种悚然的美。如果我现在回到高桥镇,一定会失望--我现在所怀念的高桥镇已经不是那个在地球的某处,实实在在的高桥镇。那个让我感伤,迫使我回忆的高桥镇只在我的记忆中。
我跟你说这些的时候,恍惚间仿佛依旧置身鬼屋,窗外红霞漫天,远处南山安详地守望涂河。我甚至觉得我的身后还垒着一堆啤酒瓶,而什月不久便要到来。
记忆是不安分的,它不断丢掉一些事情,而把另一些事情变得可以理解。但是还有些事情,记忆丢不掉,也不能把它们变得可以理解。记忆转而对它们特别厚爱。在高桥镇的记忆里,有件事就是如此:
每次由鬼屋出发,穿过学校后门,去学校家属区的一个公共厕所出恭,来回要走十分钟的路程,这使得每回出恭都象一次远征。那是个夏天的中午,我出征归来,正朝学校后门走去,经过一幢住宅前的一小块菜地,看见一个穿深蓝色上衣的老妇人,背对着我,收拾着豇豆藤。当时整个住宅区了无声息,太阳在天上毒毒地烤着,四下里看不到一个人,只有那个老妇。
我经过她的身后,听见她自言自语道:"个性太强,个性太强!"这句话她反反复复地说了四、五遍,然后沉默良久。当她又咕咕哝哝说起来的时候,我已经离她十几米远,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
这情景一直异常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之中。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老妇人可能正和家里的某个成员发生龃龉,独自一人不能释怀,"个性太强"或许就是她对那个人的评判和抱怨吧。看来她没处可倾诉,只好对着低垂的豇豆藤发牢骚了。
此情此景,在我的记忆中像鬼屋似的孤伶独处。但凡我回想起高桥镇,便有一个老妇人,背对着明晃晃的太阳,收拾着豇豆藤,自言自语:"个性太强!个性太强!"我已经不记得她的衣服是蓝色还是黑色,或者她的豇豆藤是否茁壮,只有这句"个性太强"充天斥地,像一块立在七月阳光下的墓碑,触目惊心。
第四章省城、南方的N城
1
我到了省城,安顿下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给武老师打电话。当时她正在教研室里参加政治学习--那是XX工学院周二下午的例会时间。武老师接了电话很兴奋,她说:"小赵,终于出来啦?"仿佛我刚刑满释放似的。
我说,出来了,武老师你几点钟能从教研室出来?
武老师笑道,我这就出来。
不敢当,不耽误你学习么?
武老师说反正不是和你们一样,一个教研室的凑一起聊天罢了,还不如跟你出去逛逛街。
(后来我留心了一下"出"这个词的用法:假如你离开一个大城市转到另一个大城市工作,比如从上海转北京,人们通常把这个叫"去";假如你从一个小地方转到另一个小地方去工作,大家也是用"去,"例如从高桥镇去梁园镇;但是如果你是从高桥到省城,那就是"出"。这和"出国"的"出"一样,很有点摆脱羁绊、撒手不管的侥幸意味。
反过来,如果你是从省城来高桥镇,人们通常就用"下"--下去了。省城的干部去高桥镇,就冠以"下基层、""蹲点"这类的词--蹲点这个词现在好像不太常用了,我小时候倒是经常从家父那里听说,那时我们学生也把上厕所称作"蹲点。"奇怪的是为什么人们说"上"厕所而不是"下"厕所。"上厕所"这个词堂而皇之地跟"上班、""上学、""上进、""上访、""上街、""上坟、""上刑、"和"上帝"并列。可是人们把做饭叫"下厨房。"古诗云:"三日入厨下,洗手做羹汤......。"
高桥镇人把周围的农村称作乡"下,"高桥镇的干部到附近的村子里去看看,叫"下"乡。武老师的大学,把去高桥镇讲课称作"下"去,当教师们在教研室里商量轮谁去高桥镇上课时如是说:"下个月,哪两个老师有空,愿意下去?"(教研室主任)"我肯定是没空了,武老师,你下去行不行?"(X老师)"下去就下去吧......。"(武老师))
我和武老师是在第三十路公交车的终点站碰的面。那天下午天上落着绵绵细雨,黄河大道被雨丝洗润成颇具动感的灰黑色,仿佛一尾灵巧的鳗鱼正朝前游去,使街道两旁原本错落有致的建筑变得摇摇欲坠。武老师来到时雨基本上停了,但天空依旧灰蒙蒙。人行道上的行人一下子就多了起来;街道这条鳗鱼仍在游,却由于突然增加的份量而滞涩呆笨,四周高高低低的建筑便一下子站稳了脚跟挺直了腰板。
我有大半年时间没有见到武老师了;她似乎没有变老,穿着一套省城白领女人中颇为流行的米黄色女式西装,头发也是流行的那种只遮住半个耳朵的短发,这一套妆束让武老师英气逼人。在高桥时,武老师梳着马尾巴辫子,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一半,而现在这身打扮正合年龄身份,我不由得有些陌生。女人打扮起来总是千变万化,弄得你措手不及。
我给武老师带了一些南山的野核桃。来之前我也曾给武老师采了一些野栗子,可那些半生的栗子很快都生了虫,被我扔掉了,只剩下野核桃。我告诉武老师,这些核桃硬极了,搁在盘子里看看还行,没有食用价值。武老师不信,我就给她砸开了一个,发现那壳比城墙还厚,核桃仁嵌在壳里面似有还无,抠也抠不出来。武老师笑道,嗨,大老远的,就带这么些石头啊。我就含混其词地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武老师请我去一家茶馆喝茶。那是个幽静舒适的,适合交谈的地方,而且茶钱也似乎不贵。
可是谈什么呢?武老师的妆束又如此陌生;原木高脚茶桌擦得幽黑锃亮;细瓷茶盏洁白得像块奶油;连音乐都是一丝不苟的《春江花月夜》,"轻拢慢捻抹复挑,"丁丁冬冬冬冬,丁丁冬冬冬冬......宛若五更待漏,又似新鬼夜哭;半天我也找不出半句象样的话来。好在武老师把我当成了上进青年,对我循循善诱千叮咛万嘱咐,把许多美好前途展现在我面前。在《春江花月夜》越听越悠扬的曲调中,我不由得又飘飘然了。
语言真是魔力无穷的东西,你的境况没有丝毫改变,可只要听了几句好话,整个世界就变了样,天地豁然开朗。想想去医院看病的情景吧,医生轻描淡写地说:"呃,没什么大病。"马上浑身轻松了,病痛没有了,癌症消失了,进门前的愁眉苦脸顿时绽成一朵鲜花,仿佛被观音菩萨的慈悲妙水点化。药还在兜里揣着没打开,生活中的坏习惯已经开始沉渣泛起了。
从茶馆出来,武老师提议去街对面的商厦看看。我欣然从命。在商厦,武老师径直领着我乘电梯上了五楼,那儿全是男士时装。许多英俊健硕的塑料模特儿站在最惹眼的位置,个个气宇轩昂、人模狗样、让人无由地感到自卑。我说,武老师,这可不是俺该来的地儿啊!
武老师在一大群模特儿之间却如鱼得水,揪揪这个模特的领子,翻翻另一个模特的衣袖,卖弄风骚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