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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我的良心大大地坏了。

"一群酒杯站上饭桌/总有一只是你的......。"

7

江南的N城是刚刚爆炸的宇宙,那两年新开张的公司可真他妈不少,本土的、国外来的、杂交的、改良的,春风又绿江南岸。找个工作看来不难。起初我在那些公司的门外徘徊,有一个星期之久。我就要变成一个白领了吗?我真的想做个白领吗?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天天我都在想这个问题。这问题像一根老二,每天早上都自动勃起一回。

武老师曾说,有些问题,之所以会成为问题,全在于你老去想它。我几乎要同意这句话了。可是,正如武老师老觉得她的年龄是个问题,雅文老觉得她的单眼皮是个问题,去不去做个白领就是我的问题。我不能不想。

一九九二年,我和雅文毕业前,雅文去美容医院割了个双眼皮,又把头发花了大价钱收拾了一番,天天去练健美操拉丁舞修理眉毛喝减肥茶吃珍珠粉闻玫瑰花学"蒙娜丽莎式的微笑,"她做这些全是为了找工作,确切地说,是能在外企找份工作。"这是我的终身大事啊!"当雅文操着N城软绵绵的方言骨碌着一双媚眼一往情深地打着她的小算盘的时候,我真是好生嫉妒。

在工作和男人之间,雅文更看重工作,因为"男人是靠不住的"--雅文常这么说,仿佛她已经吃了很多男人的亏似的。

"嫁给一家公司比嫁给一个男人要可靠得多,"她说,"在一家公司里你只要兢兢业业,就会有前途有发展;而在家庭里吃苦耐劳,运气最好的情况下,也不过是换来一个稳定的婚姻而已。"没错,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怜香惜玉英雄救美雄飞雌伏夫唱妇随牛郎织女情意缱绻小楼东风枪林弹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有这些早就属于过去的时代啦,只剩了退避三舍首鼠两端浅尝辄止黔驴技穷天苍苍野茫茫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雅文对男人充满不信任,而我对公司充满不信任。在N城,如果你在一九九五年左右在该城的火车站附近逗留过,你一定对车站广场正南位置的一幅巨大的广告牌记忆犹新。那玩意儿大得出奇,大得傲慢,遮住了半边天空,活像一个流传了好几万年已经无人再敢质疑的弥天大谎。广告牌上头有五个男人气宇轩昂地站着,一个模子的笔挺的黑色西服,一样的领带,统一的精明强干的表情,像五张复制出来的照片。倘我进了个什么公司,我一定是站在那第五个人身后的第六个,一样的西装革履,还要做出一副精干的鬼样子。每次看到这玩意儿总让你肉麻。

我已经说过,肉麻是一种状态,这种状态来自最深层的狡猾老道的自我,他通过这个状态告诉你:小心啦,我嗅出弄虚作假的味道了!

再回到我读大专的时候,记得毕业前,上铺的钟海生成天穿着件紧绷绷的西服,声称是要练出笔挺的腰板。这种毕业前的操练当时司空见惯。如果那时像现在这样有这么多的女老板,说不定他也会找个地方拉个双眼皮什么的。钟海生说,找工作,就是把自己卖出去,包装尤其重要;外国的公司面试的时候,邀你去大饭店吃通心粉,如果吃相不佳,你就没戏了。我并不相信这是真事儿,但是你可以从这种传说里咂摸出一种滋味来。在毕业分配期间,学校里弥漫着一种低三下四又自视甚高的气氛。

每次我从一些大公司门前经过,我就想起一盘粘乎乎的通心粉--那时我并不知道通心粉是什么样的,在我的想象中,它一定是粘乎乎的,像一堆大粪。

说实话,如果你没有肉麻的本能,或者这种本能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说不定也是一种幸运。如此一来,你就很容易跟这个世界打得火热,割双眼皮,跳健美操,吃通心粉,练笔直腰板,把自己包装得如花似玉,还,笑笑笑笑。倘若这个世界还有什么进一步的要求,你也一定能让他好好地满足一下子。

后来我还是决定进几家公司看看,去摇摇尾巴。我手里是一张要命的师范学院的大专文凭,专业又是数学,我的档案也去向不明;更要命的是我的工作经历,当了两年多的教师,这在他们看来跟没经历一样。你不灵,你不是优良种猪。

最要命的是:我没有N城户口。那时纵然是外资、合资公司,也很在乎户口。有时去应聘,他们劈头便问:"你是N城人吗?你有N城户口吗?"娘的,都是一路货色。

几年后的现在,户口这鬼东西眼看着就要被扔进垃圾堆了,像个被用旧了的避孕套。但是旧的限制一旦报废,说明新的限制早就准备妥当了。一张网已经织好,黑蛾子白蛾子花蛾子你们尽管扑上来吧。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生活这根骨头我早就啃出滋味来了:任何一扇门,只要它客客气气地朝你打开,一定是不怀好意,你得防着点儿。我决计用脚走我的路,用脚踹门,用脚投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南方的N城,一只巨大的蓝色避孕套,晴朗的天空白云朵朵,晚霞张开血盆大口,黑夜准时到来,蝙蝠涌进楼道,自行车被神秘地偷走,蚊子在窗纱上折断翅膀。一天又一天,时间在我耳朵眼里咝咝燃烧。你越是无所事事,时间越是对你慷慨大度,你用都用不完,仿佛脚下踩着整个华北油田,同时一艘艘油船正从海湾破浪驶来。你度日如年。

"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我清楚记得,当年父亲教我这首儿歌时的表情,以及周围的情景。我们都想像着:一只尴尬的小老鼠,油乎乎地伏在灯台上,绞尽脑汁也解不开一个迷,这个迷事关身家性命和一日三餐。

有两个父亲,一个纯真开朗幽默风趣爱子如命,另一个急躁易怒电闪雷鸣视我如寇仇。我在N城一边走街串巷找着工作,一边琢磨着我的两个父亲--他们活在同一个身体里,共享着同一个儿子和同一块胆结石。

那阵子是我第一次明白我有两个父亲,我对他们俩开始慢慢熟悉起来,甚至感到他们那块胆结石也在我腹中隐隐作痛。

父亲,他所有的盛怒,所有的怀脾气我都能原谅了。我决计永远从那个家里走开。在N城,我往这个决定上又加了一块砖,一座永不倒塌的长城就此完成。父亲正在变成一种神话,一个消失了的玛雅文明。他的失败的婚姻,彻底失败的婚姻,他的恶梦,在变成我的神话。假如我能沿着时间走回去,回到三十年前,我一定拼命拦住他,拦在他和母亲之间,哪怕这意味着我将不会出生。

8

有关自由

我就要离开A国,离开这南方的小镇了。除了最初的一阵兴奋,剩下的就是挥之不去的惆怅。我曾经一万次地对这个地方感到厌烦。可是当这一天突然临近,我才发现她对我来说已有几分难割难舍。但是我决计要走,把这一页翻过去。A国,这世界的最后一道缝隙已经合上,严丝合缝;在这儿,我心里头的最后一道缝也合上了。从此世界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一粒顺产的鸭蛋,没有缝,没有受精,没有温暖。这个过程终于完成了,说来话长,这段生活要留到以后去回味。对于过去,我已经回忆得太多了,这不太正常,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应该把将来和过去都推到一边。过去和将来,两堵高墙,它们相距几何?我想一个鲤鱼打挺从过去和将来之间翻出去,让它们相撞,我要好好地看一回热闹。在一个地方呆得太久,过去和将来就会步步紧逼,时间的书页会合上,把你压得喘不过气。

当年我辍学离开省城时,跟武老师通电话,武老师就说我像匹野马,总是这儿吃几口草,那儿吃几口草,自由散漫,信马由缰,没有定性。她说,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你老是要自由,可是哪里有什么自由?你看鸟儿在天上飞,好像很自在,可它们是自由的吗?才不是呢,它们每一个都在忙着自己的事,觅食、求偶、寻找死亡的地方,和我们没什么两样。它们的歌声也不是自由的,其实它们根本就不是在唱歌--那只是它们的语言罢了。只有傍晚时分它们三五成群聚集在电线上,那才是它们短暂的休息--武老师和我通电话的时候,她正看着窗外的几只麻雀停在一排电线上,她说此情此景把她感动得掉泪,不是因为自由,而是因为安详。

"就算是一棵树,它要长大,也不得不面临风雨,"武老师又说,"有时也不得不弯腰,绕过石头或避开墙;只要是为朝上生长......。"

"武老师,你怎么变得跟崔威似的?"

"这半年,想得多了,人也懒了,看来真老啦。"

"武老师,您才三十六啊--"随即觉得此话不妥。

"你哪知道,三十六,对于女人意味着什么。"

我的确不知道三十六岁对于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当时我还是太年轻了。如今我突然发觉自己也奔而立之年去了,很快就不能以年青人自居了,有时也吓出一身的冷汗。尤其是在你回首往事,发现前面的二三十年只是一场荒废,而展望未来,又没有什么能让你打起精神的时候。

去年我看到的第一片落叶,是在最为炎热繁荣的夏天,而不是在秋天。才猛然意识到,盛与衰,原是在同一时刻--难道所谓"盛"原本就是一种衰兆?

向上生长?武老师的树的比喻可说服不了我。我知道,武老师眼中的树,是长在房前屋后的那种。如果你去过南山,在密林中走走,你会发现,年年有小树在树林深处的地面萌生出来,这可不是件走运的事,它们之中最幸运的,也只能像竹子似地细细地生长上去,拼命窜到跟周围的百年老树一样高,以便在大树间的狭缝里偷得一点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