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与科举的坦途相比较,刘基的仕途却显得坎坷得多。毕竟,科举在某种程度上是取决于一个人的才华,而官运则更多地取决于一个人对于官僚体制的适应能力。
元统元年(1333)的进士刘基,直到至元二年(1336)才授了一个高安县丞的官职。县丞是协助县令处理政务的小官,秩正八品。此后二十多年中,刘基先后出任过江西行省掾史、江浙儒学副提举、行省考试官、行省都事、行枢密经历、行省郎中、处州路总管府判等官职。这些官职中,儒学副提举是从七品,行省都事是七品,处州路总管府判是正六品。二十余年的宦途,不过一直是沉沦下僚罢了。对于自负不世奇才的刘基来说,自然极为郁愤。不幸,刘基的性格又是“疾恶如仇,与人往往不合”。刘基后来在与明太祖朱元璋的对话中也说自己“疾恶太甚”。在贿赂公行的元末官场,刘基的性格让他屡受打击。根据通行说法,最严重的打击分别出现在元至正十四年(1354)和元至正十六年(1356)。
元至正十三年(1353),四十三岁的江浙行省都事刘基因建议捕杀方国珍,与朝廷抚绥政策相左,次年春被羁管于绍兴。当时,刘基本人“发愤恸哭,呕血数升,欲自杀”。门人密理沙劝阻道:“如今朝廷是非混淆,岂是先生自杀的时候?况且太夫人在堂,您死了,她老人家怎么办?”羁管绍兴,倒让刘基真正享受了一生中难得的一段轻松时光。他纵情山水,写下不少关于绍兴的游记。在《游云门记》中,他说:“语东南山水之美者,莫不曰会稽。岂其他无山水哉?多于山则深沉杳绝,使人憯凄而寂寥;多于水则旷漾浩瀚,使人望洋而靡漫。独会稽为得其中,虽有层峦复冈,而无梯磴(dènɡ)攀陟之劳;大湖长溪,而无激冲漂覆之虞。于是适意游赏者,莫不乐往而忘疲焉。”我们读到这样的一段文字,或可相信刘基真是会得了儒家中庸的精神。然而,绍兴山水之美,并未使刘基完全忘情其中。至正十六年(1356)春,江浙行省的一纸调令激起了刘基心中的涟漪(yī)。虽然绍兴风景难舍,但治国平天下的强烈愿望还是使刘基马上接受了这一调令,离开了绍兴,出任江浙行省枢密院经历,与枢密院判官石抹宜孙等同守处州。
不久,刘基升任行省郎中。与石抹宜孙同守处州这一段时间,是刘基心情最激昂的一个阶段。他与石抹宜孙彼此赋诗酬唱,甚是相得。然而,刘基虽然守土功大,但朝廷仅将刘基升为处州路总管府判。这一职位变动,使刘基对朝廷失望到极点。据说,刘基收到朝廷的谕旨后,即于庭中设香案,拜敕书,称:“臣不敢负世祖皇帝,今朝廷以此见授,无所宣力矣。”既然官职让充满抱负的刘基无法施展才能,于是他决计弃官归田,隐居在南田山下。刘基之言表明,他不是有意不为朝廷效力,而是朝廷没有重视他,给他的职位太小,让他无法干一番事业。
此时,天下大乱,地处偏僻的处州路也不宁静。元将石抹宜孙镇守着处州路,其弟石抹厚孙镇守处州北面的婺州路(今浙江金华)——那里是刘基好友宋濂的家乡。处州路东面是占据浙东的方国珍;北面是势力强大的张士诚;西面朱元璋的军队也开始进逼。隐居的刘基一方面已无法再为朝廷效力,另一方面却从内心中瞧不上纷起的割据势力。在刘基心中,这些占据一方的“寇”最多也就是“勾践之业”,称霸一方而已,不值得投奔。于是,刘基一边组织乡人于乱世中自保,免遭方国珍的骚扰;一边著《郁离子》,以寄托自己的一腔幽愤。正如《剑桥中国明代史》中所说:“(元朝末年)精英分子并没有去搞颠覆活动,发表不同政见,或者急于公然参加反对这个受苦难的政体的叛乱。他们接受元朝的合法性,一直期望它有所改进。就是当遇到政府有不可避免的失误时,他们也还是迫切地希望保持自己家乡的有秩序的现状。如果说元朝从他们这些社会的天然领袖身上得到的支持越来越少,那么,许多反对元朝的叛乱分子……也没有得到他们大规模的自发的合作。”刘基正是这一类精英分子中的一个典型。
在各路割据势力中,尤以朱元璋的势头最猛。至正十八年(1358)十二月,他的部队攻克了婺州路,不到一年,即第二年十一月,处州路也落入朱手,刘基的好友石抹宜孙败走。最后一块让刘基容身的净土也失去了。后来有人说:“这一年,先生因不为元用,隐居青田。如果不是这样,势必与胡琛、章溢等同议守备,出奇制胜。”以刘基的谋略,朱元璋的军队是否能顺利攻陷婺州、处州,还真是难说。明代学者王世贞就说:“元朝不用刘基,等于是将刘基送给了太祖朱元璋。不使刘基与太祖角力争斗,反而让刘基成为太祖的谋臣,为敌所用,真是奇特啊。”换句话说,若非被弃用于元朝,刘基也就成不了明朝的开国功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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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的谋臣(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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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的谋臣:1360—1367
刘基的出山,一半是请出去的,一半是逼出去的。刘基的出山为未来的朱明王朝立下了不少功劳。
朱元璋对于刘基,早已闻名。明代张萱《西园闻见录》记载说,太祖朱元璋初在滁阳间,韩国公李善长举荐浙东宋濂能知象纬,谁知宋濂却说:依我看,我的本领不如青田刘基。但对于刘基来说,投奔朱元璋实是不得已的行为。明朝建立后,《刘基行传》的作者为神化朱元璋、刘基君臣间之契合,就杜撰出西湖望云和陈说天命的故事。据说,刘基在做江浙行省儒学副提举时,曾游西湖,见异云起西北,光映湖水中,同游者鲁道原、宇文公谅等人都以为是庆云,将分韵赋诗。刘基独纵饮不顾,大声道:“这是天子气啊,应在金陵,十年后有王者起其下,我当辅之。”当时,杭州城还是一片繁华,同游的人都以为刘基说狂话,吓得纷纷避走,说:“这不是要连累我们灭族吗?”刘基与门人沈与京痛饮而归。十年之后,即朱元璋攻破处州时,刘基大摆筵席,向亲朋好友陈说天象,说:“此天命也,岂人力能之耶?”于是与朋友叶琛、章溢应征赴金陵。其实,清人杜荫棠曾经指出过“西湖望云”的故事来源。他在其《明人诗品》中说,刘基在元时,有《和王文明》绝句云:“夜凉月白西湖水,坐看三台上将星。”有好事者遂附会说刘基曾望西湖云气,实际上是胡说。
刘基出山,其实是不得已。早在至正十九年处州被破时,朱元璋部将缪美就强迫刘基出山,将他带到金陵。无奈刘基确实不想留下来,朱元璋也只好放他回去。不过,刘基这样的人才肯定会始终惦记在朱元璋的心中。大概不久之后,朱元璋指示他的另外一个部将孙炎去劝刘基出山。孙炎此时是处州总制官。
孙炎这个人,在明史上不是很出名,今天的人也不怎么知道他,但在当时,他可是朱元璋最为得力的干将之一。时人夏煜描述朱元璋与孙炎之间的关系说:“我皇入金陵,一见颜色厚,高谈天下计,响若洪钟扣。”根据宋濂、汪广洋等人的记述,孙炎这个人身高六尺余,面黑如铁,有一只脚还有点跛,不怎么读书,但却喜欢赋诗,往往有奇句,又善于雄辩,一开口就是数千言,在他的面前,人人都怕他那张嘴。孙炎还非常喜欢喝酒,喝了酒后作诗辩论,有如神助,豪情万丈。孙炎交友广泛,夏煜、宋濂、汪广洋都是他的好友。可以想见,孙炎确实是一个非常有人格魅力的人。
对刘基,孙炎一开始是派使者去请。请了几次,刘基就是不肯出山,只是送了一柄宝剑给孙炎。孙炎将宝剑封还,作了一首《宝剑歌》,大意说这宝剑是刘郎的传家宝,我不敢接受,还给您,希望您能够献给明主,这才合适,好比大旱之后换了甘霖。他的意思是要刘基出来帮朱元璋做一番事业。孙炎还附上了一封信,洋洋数千字,说的也无非是这类意思。刘基没办法,只好去见孙炎。孙炎见刘基来,高兴得很,摆上了酒,与刘基对饮,谈论古今成败的往事,好像大河奔腾、峡谷决堤一样,滔滔不绝,一点也没有阻碍。这一来,刘基佩服不已,说:“我刘基开始时以为比您强,听了您的议论之后,我哪里敢跟您比啊。”孙炎以其豪情与雄辩折服刘基,完成了朱元璋下达的任务。
行状的作者虽仍坚持陈说天象之事,却无意中记下这么一笔:“公决计趋金陵,众疑未决,母夫人富氏曰:‘自古衰乱之世,不辅真主,讵能获万全计哉!’”无疑,处于各种势力纵横捭(bǎi)阖、互争胜负之际,声名在外的刘基想要安安稳稳地隐居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必须做出选择,以“获万全”,而控制家乡处州的朱元璋势力无疑是一个最恰当的投奔对象!这时候,朱元璋正在努力争取他。刘基也看到在当时的割据势力中,只有朱元璋兵精将强,最有前途,更何况也许从总制官孙炎的身上他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呢。在经过一段时间犹豫后,本来不情不愿的刘基也便顺水推舟,来到当时朱元璋的权力中心地——集庆路,从此踏上新朝的宦途。当时,朱元璋已将此地更名为应天府(今江苏南京)。
朱元璋对于刘基的了解,似乎局限于其“象纬之学”,即观天象、验谶纬的本领。所以,他征用刘基,最初的目的也许是想借助刘基的术数之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