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有一天,茅盾收到永利化学工业公司四川厂的一封信,希望他能允许该厂排演《清明前后》。茅盾在信中表示,欢迎他们排演《清明前后》,他将不收取演出税。这个工厂公演了好几场。他们给茅盾寄来了铅印的说明书。

10月8日,工业家吴梅羹、胡西园、胡光尘等六人,特地设宴招待茅盾和演出人员。

吴梅羹说:“我们工业界的人看过《清明前后》的,很多人被感动得流泪。这是因为我们工业界的困难痛苦,自己不敢讲,不能讲的,都在戏里讲了出来,全都是真实的。”还有人希望茅盾再写一个《中秋前后》。

这样一部深受欢迎的好戏,刺痛了国民党反动当局的中枢神经,成了他们的心头病,虽然不敢公开明令查禁,却在11月由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向各地发出一份密电:“准中央文化运动委员会张主任道藩10月30日函,‘为茅盾(即沈雁冰)所著之《清明前后》剧本,内容多系指责政府,暴露黑暗,而归结于中国急需变革,以暗示煽惑人民之变乱,种种影射既极明显,而诬蔑又无所不至,请特加注意’等语。查此类书刊发行例应禁止,惟出版检查制度业经废止,对该剧本出版不易限制;固特电达,倘遇该剧上定及剧本流行市上时,希即密饬部属暗中设法制止,免流传播毒为荷。”

茅盾当然无法知道此事。到1946年4月9日,他才从《新华日报》上读到一则报道:

茅盾名著《清明前后》,国民党当局密令禁止,电饬各地暗中制止上演出售。

茅盾指出“张道藩”的名字对妻子说:“哼!这位当面对我十分恭维,在我五十寿辰时又称我‘没有矛盾’的国民党‘党国大员’,终于在我背后露出了狰狞的面目。破例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

四九、哭爱女

从1940年秋天离开延安,茅盾和妻子已有五年没有见到女儿、儿子了。

“哎,把亚男、阿桑丢在延安吃苦,这全是我的过错啊!”孔德沚常常对丈夫絮叨。

茅盾也不时想念一双可爱的女儿。他在《感怀》一首诗里写到他对儿女的思念之情,说自己虽然离开了延安却时时引劲向北国。“双双小儿女,驰书诉契阔。梦晤如生平,欢笑复呜咽。感此倍怆神,但祝健且硕。中夜起徘徊,寒将何凄切!”

几年来,他们给儿女寄过不少信,也接到过孩子的一些回信。儿子来信很少,因而读女儿的信,就成了茅盾和妻子这几年生活中最大的乐趣。亚男的每封信都给他俩带来无限的慰藉,每封信都充满了对父母的爱。有一次,亚男在信里写道:

“爸爸胖了,这倒是令我们高兴的,爸爸不是从来都是瘦的吗?现在怎么会胖的?我有点想不通,因为照理说近年来只有更辛苦。妈呢?胖瘦?我希望她结实些,不要再虚胖,到重庆逃警报也不方便。甲状腺现在是否完全好了?念念。”

两人一遍又一遍地读着,仿佛女儿就在眼前。

1945年8月15日,日本无条件投降了!喜讯传来,举国欢腾。过了几天,茅盾夫妇接到了女儿的来信:

“爸、妈,我很高兴,敌人投降了,我们胜利了,等得十分心焦的见面日子等到了,我们一定不久就可以见面。”

“德鸿,你快设法把亚男、阿桑接到重庆来,即使让我见上一面也好啊!”妻子急切地说。

茅盾深知妻子思念儿女的感情,答道:“我懂。这几年你跟着我到处奔波,形影不离,然而你的心有一大半在孩子那里,这我知道。你放心,一有机会,我就向恩来同志提出,想法把他俩接来。”

近一个月来,茅盾曾几次进城去郭沫若家里参加民主党派负责人的时局讨论会,也几次出席周公馆的文艺界集会,见到过周恩情为副主席。但都因人多和匆忙,没有找到机会。

在约9月20日,茅盾因腹泻躺在全国文协的宿舍里休息,等妻子进城接他回唐家沱。

以群坐在他对面的床上,正跟他谈报上的一篇杂文,这时,刚从延安调到《新华日报》工作的刘岘夫妇走了进来,还带着他们五岁的小女儿。

“沈先生,您好!”

“啊,刘岘!”茅盾见到这位曾为《子夜》刻过插图的青年版画家,显得十分高兴,边忙问,“你们哪天到的重庆?”

看到茅盾要穿鞋下床,刘岘急忙伸手劝阻。

他只好依靠在床栏上,眼睛闪着光,向刘岘询问延安文艺界的情形,还问了解放区的各方面情况,……他是什么都想知道呵。

刘岘一一地回答了他的询问,并说:“沈先生,我认识你的孩子,和沈霜很熟悉,只是沈霞同志牺牲得太可惜了!”

“你说什么?!”茅盾大吃一惊,忙问。

看到他神色异常,刘岘不知所措,讷讷地问:“沈先生,你还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快说,我女儿,她究竟出了什么事?”茅盾从床上坐了起来,紧张地问。

刘岘像是做错了事似的,显出一副尴尬的样子,想开口又不敢开口,眼睛觑着叶以群。

茅盾意识到女儿出事了,心想:难道会是真的?怎么可能呢?前几天还收到她的信啊!……胸中一阵憋闷涌起,使他几乎喘不过气。

这时,叶以群告诉他:“沈先生,这是真的,沈霞同志牺牲了。恩来同志叮嘱我们暂时不要告诉您,怕你们过分伤心,弄坏了身体。前一阵您正好又赶写《清明前后》……”

“她怎么会死的?出了什么事?刘岘,你,你对我说啊!”茅盾带着哭声说。

刘岘看到叶以群点了点头,就说:“据说因为人工流产,手术不慎,出了事故。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

茅盾的泪水从眼眶溢了出来,痛哭失声道:“我的亚男呀!你怎么就这样死去了,莫明其妙地死去了!呜……呜……,死于人工流产!啊,这,这不是太不值得了吗?!你才二十四岁,你的人生道路才刚刚开始呀!你怎么就……就死了呢?

他边哭边问刘岘:“这事发生在什么时候?”

“8月20日。”

8月20日?都已经一个月了!茅盾心想,为什么琴秋、仲实他们不来一封信,难道能永远瞒着我们?医疗事故,随随便便害死一个人!难道不负法律责任?!

叶以群拿出一封信,递给他:“这是张仲实托人带来的,出于同样的原因,我没有及时交给您。”

茅盾接过信,正要看,忽听楼下传来了妻子的声音,急忙塞到褥子底下,并向叶以群、刘岘夫妇做了个手势。他妻子走进门,见他坐在床沿上,就关心地问:“病好了吗?”看到刘岘夫妇,又说,“原来还有客人。”

“他们是新从延安来的,这是刘岘,这是他妻子、女儿。”茅盾介绍道。

“看,这小姑娘多么像我们亚男小时候,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真可爱!”

刘岘一听茅盾的妻子这么说,感到不妙,连忙把话岔开,与她寒暄了几句,起身告辞走了。

女儿骤然去世的噩耗,对茅盾的打击太大了。他跟妻子回到唐家沱家里,像是害了一场大病,浑身软绵绵的;躺在床上一直昏昏沉沉,缕缕哀思萦绕胸怀。

茅盾只有两个孩子,相比起来,女儿更使他疼爱。在他看来,女儿聪明、刻苦、懂事、有志气,比儿子成熟很多。女儿又从小爱好文学,高中时候就能写出情文并茂的散文,常常得到老师的赞扬和奖励。妻子常对茅盾说:“你的文学细胞,遗传给亚男了。”在延安时,沈霞的英语已达到了一般的水平。茅盾把她送进“抗大”,后来听人说她已是俄语班的高材生。

从女儿的来信里,他逐渐了解到:女儿入了党,有了爱人,叫萧逸,是个文学工作者。

一九四二年秋,两人订了婚,今年春天结了婚。当时,萧逸在延安郊区农村体验生活。一个周末,女儿背上垮包,带上几件衣服、几本书,唱着“信天游”,走了几十里山路,到了萧逸那里。

对着清冷的月光,这两个穿八路军灰布军装的男女战士结合了,没有一杯水酒,也没有一响鞭炮,有的只是两颗火热的心。

这样简朴的婚礼,使茅盾和妻子感到心疼。他自己结婚时,他的父亲已去世十多年,家中没有收笔试,而他母亲还为他花了一千元!现在女儿结婚,虽说是战争年代,但婚礼毕竟是太简朴了。这使他们夫妇觉得欠了女儿一笔债。

茅盾怎能不悲痛万分呵!他想,女儿只有活了二十四个春秋啊!她还没有尝到人生的欢乐,就这样骤然离开了父母,而且死得又如此不值得,她怎能瞑目于九泉呀!

张仲实的信是8月20日写的,信中说,他女儿的死是因为手术前一星期报了许多奎宁而没有告诉医生。读完信,他想道:究竟是谁骗了我?或者说是医生编了仲实?……看来刘岘的话是可信的,因为人工流产这样的小手术而出人命,只能是手术不慎引起其他病变所致。

我明天去找徐冰,向他问个明白!

夜晚,茅盾在单人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苦苦地思索着:这个噩耗怎样告诉妻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