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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书籍名:《旧址》    作者:李锐


在许多年的时间里,当李乃之和他的同志们以革命的名义发动起一次又一次的疾风暴雨,灭绝了这个家族,从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里铲除掉这个家族之后,人们终于发现,他们所做过的一切,原来竟是造就了一个传说。那些所有的疾风暴雨,原不过是为这个传说平添了许多耐人品味的曲折。那些花容月貌穿着入时的导游员们喷珠吐玉,向所有不远千里来到银城的外国的和中国的旅游者,起劲地复述着这个传说:

根据族谱记载:李氏家族最早有名可考的祖先叫做李轶。李轶自称是春秋时期最著名的哲学家老子李耳的第十二代子孙。汉朝王莽篡权,李轶辅佐光武帝刘秀平定叛异功勋卓著,东汉建武元年(公元25年)被刘秀封为固始侯。此后,李氏家族在两千多年的时间里绵延不断,经历了无数的朝代和战乱,经历了无数次的迁移,最后定居在此地,开拓并建立了这座城市,开凿了这座城市的第一口盐井。被英国著名的历史学家李约瑟教授誉为中国科技史上“第五大发明”的,人类第一口以“冲击式顿钻凿井法”获得的千米超深井,就是属于李氏家族的产业……在李家旧宅的门前,曾有两座本市最高大、最华丽的石雕牌坊,被称做双牌坊。牌坊上刻有“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的圣旨。这双牌坊是为了表彰李氏祖上曾有父子二人两代都中了进士,封了高官,而奉旨建立的。在双牌坊和大门之间。还曾有一棵五百年的枝叶繁茂的古槐,因此,“古槐双坊”就成为“银城八景”之中的第一景,古槐双坊就成为我们这座城市的象征……

但是在一九二八年一月,李氏家族的族长李乃敬。却忧心忡忡而又极其固执地抗拒着这个后来的传说。

一九二八年一月,旧历正月初六,李紫痕把线香按到脸上去的那个早晨,李乃敬在六妹紫痕的屋里只稍立片刻就一语不发地退出来,一团郁闷横梗于心,只觉得胸间隐隐作痛。双牌坊九思堂李家数百年来在银城富甲一方,考取功名为官做宦的子弟不计其数。历代先祖解囊相助,帮不相干的贫家子弟入库就读的也不计其数。可如今李家本家的子弟去读书,竟要有人毁容吃斋、节衣缩食才供得起了。真是愧对列祖列宗,真是丢尽了祖宗的脸——想不到诗书传家,礼仪继世的家风,竟要靠一个毁容吃斋的女人来传承。六妹紫痕固然刚烈可敬,可九思堂传到自己手中也真正的是山穷水尽了……

一九二八年一月,旧历正月初六,当李乃敬忧心忡忡地沿着游廊绕过映柳湖,顺着八只花缸夹道的石阶踏上万香坪的时候,猛然间在万香坪纷乱的桃枝里听见一阵开怀的大笑。李乃敬威严地咳了一声,桃林里的两个丫环即刻收住声音仓皇地跑了出来,手里拿着刚刚剪下来的桃枝垂首立在花厅的檐柱下边。李乃敬不做声也不停步,只把目光锋利地扫过去,无意中却瞥见檐柱上那副黑漆衬底的洒金雕字楹联:

庭院笙歌邀月夜

园林桃李醉花天

在九思堂这座偌大的园林府邸中,有无数的题刻、匾额、楹联,其中李乃敬最不喜欢的楹联就是这一副。李乃敬嫌它对李家的富贵太过极尽夸赞之能事。可是在九思堂上上下下,甚至连一些年长的仆人们都知道,这副楹联是当年曾祖老太爷在世的时候,最为得意逢人便讲的一段佳话。那一年,银城一带大旱两载饥民盈野。老太爷在银溪的渡口上拾回一个饿昏了的乞儿,用米汤把乞儿灌醒之后,那孩子竟说不出姓甚名谁,说不出家在何处,只知道自己的乳名唤做秋儿,只知道随父母逃荒出来不久,父母二人都先后饿死了。老太爷于是将这乞儿收为义子,取名浮生,送进族学里去读书。想不到这孩子读起书来竟是百般伶俐千般聪明,十年苦读学成赴考,院试,乡试,会试,殿试,连连中榜,到最后竟高中进士,两年后点了道台。做了道台大人的浮生对老太爷感恩不尽,视如再生父母比做佛陀现世。每年老太爷做寿,浮生都恭恭敬敬送一笔惊人的寿礼,犹觉不尽孝心。后来老太爷手里扩建宅邸的时候,兴建了映柳湖、万香坪和这座花厅。做了道台的浮生便千里迢迢差人来预量檐柱,特制了这副洒金雕字的楹联,又千里迢迢差专人送来恭贺华建落成之喜。这个几乎类似人间神话的故事在银城久传不衰。当年老太爷在世的时候更是笑口常谈。可李乃敬却觉得这个做了道台的乞儿,骨子里毕竟还是个乞儿,见了富贵心头笔底便是遮拦不住的贪想,竟弄出“醉花天”这样唐突自夸的句子来。李家子弟若不是躺在这“醉花天”里整日的花天酒地,也不至于败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李氏族长李乃敬,在中国古往今来无数帝王将相才子硕儒之中,惟独敬仰文正公曾国藩。他书房的案头上一年四季永远摆着一套《曾文正公全集》,每每开卷必是文正公“家书”“日记”“诗文”“奏折”“礼札”之类。书房迎门的墙壁上是李乃敬亲笔书写的一副赞颂文正公的四字联句:

圣人所谓

君子如斯

他甚至请人仿画了一幅曾国藩的肖像挂在书案之侧。辛亥之后没有了皇帝,眼看着各种各样的“大帅”、“总统”在中国走马灯一样的你来我往,反使得李乃敬更加深了对文正公的崇敬。他确信,中国正是少了像曾国藩这样的一位古今完人来做国家的栋梁,潮流的砥柱。一九二七年十二月银城五县的那场暴动,更让他深忧时事的艰辛:国运衰微,社稷分崩,华夏之大已无一寸净土可容修身齐家者来立足了。可眼见得家族里的子弟们除去钱财享乐四字之外,竞没有一个省事的,竞没有一个晓得坐吃山空的。倒是三公家里的姐妹三个,无父母来娇惯,无钱财可挥霍,反倒长出些志气来。六妹紫痕为了让紫云、乃之求学上进,为了守住三公残留下来的这点家业,竟能下得毁容吃斋这样的狠心。李乃敬震惊之余,一扫往日紫痕对自己拂逆不从的不满,他决心成全这个女人,替她分担紫云、乃之的学费,也算是不辜负十六年前那个托孤人的一片苦心。日后说不定还要靠九弟乃之学成之后来振兴九思堂的家业。

一九二八年一月旧历正月初六,以曾国藩为古今完人、万世师表的李氏族长李乃敬,并没有意识到他全部的忧心忡忡和重振家业的想法,最终都将因为他的一厢情愿而落空,最终都将变成一些鲜红和粉白的颜色涂到石墙上去。所以,一九二八年一月,旧历正月初六的那个上午,李乃敬从六妹紫痕的房里黯然神伤地退出来,在映柳湖湖旁的游廊之中逶迤而过,拾级踏上万香坪威严地轻咳了一声,锋利地扫视了一瞥之后,按照多年的习惯走向他心爱的“绿天书屋”——那是李府宅内无数的华堂富室中,他惟一心爱的养心静思的去处。

绿天书屋原来并没有这个雅致的名字,原来也是一副雕梁画栋的富贵气,李乃敬做了九思堂总办掌管了家族事务之后,便把书屋拆了重新翻修成现在的样子。一律的白墙灰瓦,所有的檐柱、梁椽都不上漆着色,除去做工精细之外,一切惟求朴素清淡。坐在书案之侧推窗所见是几株高过屋檐遮天蔽日的浓绿的芭蕉,所以李乃敬便把它题做“绿天书屋”。在书案对过的西壁白墙上。一副中堂联句端挂正中,与李乃敬整日对面相视。这是当年朝中的礼部尚书范运鹏大人送给祖父的墨宝,苍老古拙的隶书挥洒出两行大气恢宏的联句:

日月两轮天地眼

诗书力卷圣贤心

在九思堂无数的楹联当中,李乃敬最喜欢的只有这一副。李乃敬觉得这两句话实在是可以与天地共存,可以万世流芳的。李乃敬并没有意识到,这两句大气恢宏的诗句,有一天会和他的天灵盖一起飞进到老军营校场对面的石墙上。

一九二八年一月,旧历正月初六的上午,李氏族长李乃敬掀起青缎棉帘走进心爱的绿天书屋,一股暖气扑面而来。书桌前面黄铜火盆里刚刚烧尽的木炭正在现出一层轻轻拂动着的灰白色,乌木条案上的云纹青铜博山炉里正袅袅地散出一丝爽心的檀香。李乃敬试了试茶几上的紫砂壶——正还有些微微发烫,他端起茶壶来轻轻地呷下一口。自从银城名医林金墨先生说过他胃有虚寒宜饮红茶之后,李乃敬一年四季都只喝上等的滇红。李乃敬放下茶壶神思未定,就听见门外有人在叫:“梦麟。”

听声音李乃敬知道来人是老师爷赵朴庵。赵朴庵原是科举废除之前最末一科的秀才,光绪三十年之后废科举兴新学,眼见读子日的功名已断,便应先父之邀做了九思堂的师爷。赵朴庵深感知遇之恩,对九思堂忠心耿.耿尽忠竭力,办事从来老谋深算。父亲死后,李乃敬旧情难忘,仍留下赵朴庵在身边做总办师爷,而且以长辈相敬,赵朴庵也就愈发的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如今九思堂上下只有赵朴庵一人对李乃敬不称老爷,而是按长辈的身份直呼其字。

听见应答,赵朴庵端着一枝白银水烟杆款步走进绿天书屋对李乃敬禀告:

“梦麟,杨师长差人给你送来寿礼。”

“哪个杨师长?”

“杨楚雄。他今天随礼送来的片子上落款写的是师长。”

“他这师长做得好安逸,只我们九思堂他就榨了四万块银洋的军饷!我送他四万块,他送我些啥子?”

“梦麟,我就是来同你专说这件事情的。杨师长送来泥金寿屏八张。”

“我不是八十大寿,他不是八人送礼,如何就弄出八张寿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