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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书籍名:《旧址》    作者:李锐


杨楚雄在信中开诚布公地向黄师长承认:双方力量悬殊,汉初必败无疑,绝不会为逞匹夫之勇而令银城生灵涂炭。但久闻黄师长带兵有方,军威整肃,银城父老愿请迎黄师长率先入城,保护地方。为表诚意,先送上军饷十万元,敬请黄师长将前沿阵地推进十里,以便三日后捷足先登。为免汤师长之疑,我军略做佯攻后撤退十里,待黄师长入城后,杨某自愿下野交出兵权。果然,第二天杨楚雄的部队对天放了一阵空枪之后,后退十里,拿了十万元军饷的黄师长挥师挺进十里。汤师长闻讯后急忙派了参谋长来问黄师长,为何单独行动起来,黄师长回答说:“杨汉初来打我有什么办法。”

在做了这一番手脚之后的第二天,杨楚雄从白瑞德那借来那辆福特牌轿车,把自己和另外十万块银元一起装进车里,只带了一名干练的副官,亲赴白云山汤师长司令部请降。说是:久闻汤师长带兵有方,军威整肃,银城父老愿请迎汤师长率先入城,保护地方,为表诚意先送上军饷十万元,并愿以自己为人质,与汤师长同车入城。汤师长问及昨天的战事,杨楚雄说自己的部队防守不支,不得不退。有十万元的军饷,又有杨楚雄亲自来当人质,汤师长高高兴兴地坐进汽车的时候说:

“汉初兄.不瞒你说,我还没有开过这个洋荤!”

于是,两位握手言欢的师长殿后,汤师长的大队人马沿白云山谷浩浩荡荡开向银城。等到山谷里突然枪声大作的时候,装着两位师长的那辆汽车转头而去。因为有自己的师长在上边,汤师长的卫兵们不敢开枪只有乱叫。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开洋荤的师长被杨楚雄生擒而去。汤师长的队伍顿时在枪林弹雨中乱作一团,在倾轧呼号之中溃不成军。

于是,一九二八年初夏,省城各报争相刊载杨楚雄只身深入虎穴,生擒汤宗仿,智胜讨伐联军的传奇般的故事。说是:汤部损兵在三千以上,白云山一带谷地遍野横尸几被填满。接着,杨楚雄也在报上发表通电,表示愿意服从新上任的省长和省军总司令。说是:杨汉初偏居银城只为求生存,绝无问鼎称雄之意,此番应战实属无奈,今后虽留防银城,但银城盐税绝无独占之理,愿与各界善后协商。并告慰各界:汤宗仿兄正客居敝舍,每日对弈为娱,相谈甚欢,吾与汤兄近将拜祭白云寺,不日汤兄即归省城。汉初愿奉银元五万,以作抚恤阵亡将士之用,云云。

一九二八年初夏,杨楚雄在银城守卫战中采用的奇妙无比的战术,是任何一本军事教科书里也找不出来的。但是,一九二八年初夏,杨楚雄正是凭着自己的智谋,狡诈,凶狠,勇气,也更是凭着自己的妥协,阴柔,退让,保住了自己的地盘,赢得了一场几乎没有希望的战争。从此,杨楚雄在省内威名四扬,也在银城彻底站稳了脚跟。一九二八年初夏,杨楚雄守城告捷,在关帝庙的司令部里大宴宾客,酬谢银城父老。觥筹交错之际,这位军人的心中充满了如鱼得水,如鸟入林的快意。

一年以后,杨楚雄再次扩编部队,竖起军长的大旗。省内各派军阀理所当然地承认了这位出类拔萃的同行。



凌晨四点的时候,白瑞德被白杨氏的抚弄惊醒了,随着越来越快地抚弄,耳边响起越来越焦灼的喘息声。白瑞德知道这是妻子又要按照所谓《玉房秘诀》的方法来求子了。而且他还知道,这时候妻子的左手心里正握着十四颗红小豆,等一会自己被抚弄得欲罢不能行起房事来的时候,妻子就会把那十四颗豆子吞进嘴里,等到那个一泻千里的瞬间,妻子就会像吞丹一样,把那些豆子生吞进肚子里去。然后她就会先是诚惶诚恐地等,后是焦虑不安地盼,最后在惨红的经血之中淹没了怀孕的希望。这套“秘诀”许多年以前夫妻俩曾经无数次的照

办过。生了女儿之后,妻子多年不孕,于是回到娘家求来了这个秘方,据说妻子的一位伯父是专攻妇科的有名的中医,曾为四乡八邻来求医的女人送去了不知多少儿女。可不知为什么这个从“彭祖”“素女”那儿抄来的方子,偏偏在侄女身上不灵验。一开始在妻子的严格要求下,他们做得十分严密,既要“七忌”,又要“养精”。还要选择月满日升的时辰。可无论多么严格,也无论多么虔诚,总也不灵验。时间一长,索性再不提秘方不秘方。

自从那天三个人赤身裸体地闹了一场,自从柳琼琚做了姨太太之后,白杨氏就又开始把这秘方拿了出来,而且操作得无比严格。白杨氏与白瑞德约法三章:每一个月她要把月满的时间留给自己,而且要丈夫在月满之前七天必须睡在自己身边“养精”,要喝她用鹿茸、远志、蛇床子一类的药物炮制的药酒。妻子越是这样做,白瑞德就越是反感。每一次的房事都让他觉得是在上刑,眼前这个四十四岁的女人分明是在绝望之中下最后的赌注。她幻想着生下一个儿子,她幻想着也许会在万一之中打败那个自己招来的对手。可她又分明看见了自己的枯萎和无能,当她焦急地喘息着把丈夫抚弄醒来的时候,白瑞德觉得身边这个一丝不挂的女人,简直就像一个赤身裸体长发红舌拖人下地狱的女魔。

在抚弄了一阵之后,白杨氏发现丈夫冷冰冰的像块木头一动不动,她羞辱地抬起身来质问:

“你为啥子不动?”

“我不想。”

“你想啥子?你想谁?你就是想那个妖精!”

“那个妖精是你自己给我请来的。”

白杨氏被这致命的一句话击倒在床上嚎啕起来:“那个不要脸的妖精,我要她给你生儿子,不是要她霸占你的,你们一个月都混在一起还不够么……只这几天是我的你们还不甘心么?你们要我怎么,要我死了才安逸么?我们夫妻一场十几年你就这样绝情么?不为别人,为秋云你也不该这样待我……你们莫逼我,你们要我死给你们看么……”

一九二八年夏天,一个圆月西沉旭日将升,阴阳交合的黎明时分,美丽高雅的白园里响起一个女人绝望的哭嚎声,白园里所有的人都被这令人胆战心惊的声音吓醒了。白园里的仆人们都知道,自从姨太太进了门,这个家里就丧失了往日的平静。睡在自己卧房里的柳琼琚也被哭声吓醒了,她清醒而又恐怖地预感到,那个哭嚎的女人早晚有一天要朝自己扑过来。可是自从白瑞德对她讲破了白杨氏的圈套之后,柳琼琚对表姐原有的那些惧怕和自惭一扫而光。在这场女人之间的较量当中,二十二岁的柳琼琚以天然的优势注定了是会赢的,只要等着有一天自己把儿子生下来,这场较量自然会收场。

在按照《玉房秘诀》的求子之法做了几次之后,白杨氏竟真的有了怀孕的先兆,停经了。这意外而来的喜兆让她高兴得热泪横流,她甚至带上刘妈一起去娘娘庙烧香求签,在娘娘庙的功德箱里放进一百块银元。她对着送子娘娘暗许心愿:如果娘娘大恩大德真的送给自己一个儿子,她愿出钱重修庙宇,以表谢心。从娘娘庙许愿回来后。白杨氏又耐心地等了一个月,在确认自己真的停经之后。她独自一人来到银城名医林金墨的家里。一番望闻问切之后,林先生轻轻的把手从她的腕子上抬起来说道:

“太太无病,也无孕,太太是绝经了。”

白杨氏顿时怔怔无语地愣在椅子上,一张脸惨白如纸。林先生后来说的那些肾有虚火,气血不和之类的话,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林先生说的那个用冰糖银耳做调养补剂的方子,她一句也没有记住。在神情恍惚的告谢出门时,她突然转回身来说道:

“林先生,我有件事情求你。”

“太太只管讲。”

“今天我来看病的事情你莫讲出去,对谁也不要讲。”

一边说着,竞从衣兜里摸出一根金条来。林先生大惊失色地推脱着:

“使不得,使不得!我发誓不讲就是了,太太快快收起!”

可白杨氏还是不容分说的把金条放在桌上转身走了。林金墨一生行医,没想到却在一位无病的病人手里,得到了一次最多的报酬。他更没有想到自己竟在无意之中,走进两个女人险恶的恩怨里去。

就在白杨氏生孩子的希望彻底破灭了的时候,柳琼琚怀孕了。那个越来越高的肚子就仿佛一面胜利的旗帜,每天都在白杨氏的眼皮底下高举着。自从怀孕以后,柳琼琚常常会拖着越来越笨重的身子,慵懒地走到花园里去散步,或者靠在水池旁的石栏上看嬉水的鱼群,或者坐在芭蕉树下的那只荡椅上捧着一本消遣的书。这时候白杨氏就常常会站在楼上自己房间的窗前,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表妹,木然的脸上燃烧着一对骇人眼睛。活像一只等待猎物的母兽。可是自从怀孕之后,柳琼琚常常沉浸在一种温柔之中,这温柔常常让她想起做母亲的快乐。这种油然升起的温柔甚至使她溶解了对表姐的种种恩怨和嫉恨。当这种温情在心中荡漾起来的时候,她就升起一种流淌的渴望,她希望它能流淌到每一个人的身上。于是,她常常打发白瑞德回到表姐的房间里去,她常常吩咐刘妈把自己亲手做的小吃和点心给表姐送去。甚至有一次趁白瑞德不在家的时候,她竟独自走进白杨氏的房间,抱着表姐哭了一场,说她只想以后大家和和美美的过日子,不再吵架,也不再怄气。可是这一切都没能化解了白杨氏心里那个绝望的仇恨,等到表妹停止了哭声,擦干了眼泪的时候,白杨氏冷冷地盯着表妹的眼睛说:

“那好吧,琼琚,你既是真心,那以后我们就按老规矩办事,你每天早晨到我这里来给太太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