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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书籍名:《旧址》    作者:李锐




李乃敬摇摇头。

“你记不得,我也记不得了。只是一晃几十年再用到乞啥子巧了……”

说了这番话李王氏若有所思地微笑起来。正笑着,忽有一颗流星耀眼地划过星空,从银光锦簇的天幕上掉下来,夫妇两人都有些惊呆,李乃敬急忙掩饰着打趣:

“它是嫌天上太挤,到我们地上来找清闲的。”

李王氏并不应答丈夫,黯然神伤的沉默了半晌,倦倦地说了一句:“我累了。”

一九三五年夏天,七夕乞巧之后的第三天,九思堂总办李乃敬的夫人李王氏,丢下她侍奉了几十年的丈夫和家事,溘然谢世。李乃敬亲手操办了夫人的丧事。为表哀思李乃敬不惜钱财,极尽隆重之能事,请来白云寺的高僧一百零八人,念经诵佛超度亡魂;另请九十九位道士,设坛拜忏为亡人解冤洗业;请来富春班唱三天大戏,请来邻近三县的焰火艺人放焰火三夜;奠酒连摆三天,凡来烧香磕头的人都发孝帕一张,都请入席,几十里外的人也赶来银城吃九思堂的奠酒。真正像民谚所说“一家铙钵响,十里不烧锅”。出殡的那天,银城周围数县乡绅云集九思堂,车水马龙,赶来参加执绋的龙灯、狮子不计其数,夫人李王氏的棺木从九思堂双牌坊已经逶迄排出十里,九思堂的院子里还有人在等着起身。历时五十余天的丧事九思堂礼房除去收下无数挽幛、冥器之外,另收银洋三万五千块,账房支出银洋八万块。九思堂总办夫人的这场盛况空前的丧事,十几年间一直是银城人口头上的谈资。所有的人都无比羡慕这个女人身后无与伦比的哀荣。

在这场盛大的葬仪之后不久,银城人又知道一条新闻:九思堂总办李乃敬把生了儿子的三姨太扶为正室,三姨太比九思堂李老爷小了三十五岁。



六年前喝下表妹暗放的砒霜侥幸未死的白杨氏,六年后觉得自己也许正慢慢处在更有利的地位上,因为这六年当中柳琼琚只生下一个女儿,并没有再生下儿子来。六年前痛奇$%^书*(网!&*$收集整理失爱子的柳琼琚,一直在仇恨之中等待着报复的机会,六年的仇恨非但没有使她衰老,反倒使她变得冷艳如仙。所以,一九三五年夏天,高高兴兴从省城返回白园来度暑假的白秋云,并不知道她正落进两个女人生死相拼的仇杀之中。七年的学校生活使白秋云出落得更大方也更漂亮了,更大方也更漂亮的白秋云心里自然也藏了更多女人的秘密。她现在是省城师范大学国文系一年级的学生,但是她投考这所大学的这个专业,与一切学业上的志向都毫无关连,只因为李乃之在她之前考进了这所大学。这个藏在心里的秘密使白秋云时而明艳如花,时而惆怅如竹。可是,明艳如花,惆帐如竹的白秋云并没有想到,一九三五年夏天,母亲白杨氏在家里准备了一个表哥在等他。回到家里放下行李梳洗完毕之后,白秋云走到楼上母亲的房间,打开屋门的时候,看见敞开的窗口下边有几分苍白文弱的表哥。母亲指着说:

“这是表哥,叫文达。这是秋云。”

白秋云点点头。有些窘迫的表哥也点点头。母亲又说:

“表哥以后就留在爸爸的公司里做事情,你表哥就住在我们家。你们年轻人些以后多在一起耍,你有事情就找表哥帮你做。”

白秋云笑道:“我的事情只有上学期没做完的作业,不知表哥会做不会做。”

表哥那张原本就有些窘迫的脸,涨得越发红起来。

白杨氏嗔怪道:“秋云,你莫捉弄人。你表哥没有读过大学,可也是高师毕业,不比你差。”

白杨氏把外甥接到白园来时说得很清楚:“文达,这件事情我只做得一半主,剩下的要看你自己,你若能讨了秋云的喜欢,秋云爸爸那里就好办了。等你们结了婚,这么大的一份家业少说也有一半是我们的,那妖精再生不下儿子,我们就不止一半。”

听姨妈这样斩钉截铁地讲,文弱的文达就有几分胆怯,就觉得自己怕是胜任不了这副担子。文达来到白园的第一天,就在楼前水塘的石桥上碰见了姨妈说的那个妖精。那妖精一身雪白,连脖子上的项链也是一圈晶莹耀眼的白珍珠。三人遭遇在一起的时候,妖精艳红的嘴唇后边露出白灿灿的牙齿来笑着问:

“这么俊俏的小伙子是哪一位呀?”

文达站在姨妈身后就红了脸。文达觉得这妖精漂亮得太过分,漂亮得叫他不敢直视,幸亏中间隔着坚不可摧的姨妈。姨妈不卑不亢地回道:

“这是文达。我的外甥。”

妖精又笑起来:“文达,唔,名字满好听。文达,以后你叫我表姨可以,叫我的名字柳琼琚也可以。在这个家里用不着那么多的规矩。”

文达笨拙地应对着,跟在姨妈身后和妖精擦身而过,擦身而过的时候文达闻见一股令人心荡神驰的奇香。走到姨妈屋里文达说:

“那女人真像个妖精。”

白杨氏冷笑着:“你以后可要当心这妖精,她是啥子事情也敢做的。”

文达以前已经从姨妈嘴里灌满两耳朵有关妖精的种种丑闻,他甚至听姨妈暗示过这妖精曾经起过杀人的狠心。现在见过了妖精,文达在心里依靠想象充实着姨妈的暗示,想象着一个一身雪白红唇皓齿的女人,夜半时分在一轮明月下游荡在白园的树影和竹丛当中,手里握了一把雪亮的匕首。可不知为什么这样想,不但没有觉得恐怖,反倒想起李商隐的诗意来。

为了讨姨夫的喜欢,文达在大兴公司做事处处小心谨慎,对姨夫交办的事情一丝不苟,不敢半点疏忽。白瑞德觉得这倒是一个可以栽培的年轻人,但是白瑞德并不知道这个可以栽培的年轻人,还肩负着另外一项艰巨的使命。可柳琼琚却是第一眼就看穿了白杨氏的打算,她在心里嘲笑着这个老女人的无能——竟挑了这么一个说话就脸红的雏儿来和自己做对。真可惜了那张好看的白脸面。她决心开开白杨氏的玩笑,于是整日价摆着表姨妈的派头支使那个俊俏的小伙子,不是要他去楼上房间里替自己拿手袋,就是要他为自己把茶杯端过来。表姨说了话,文达不能不做。可文达分明看见姨妈那张阴沉着的脸,于是就越发的尴尬,越发的窘迫。有一次,柳琼琚索性当面戳穿了白杨氏的圈套:

“凤仪,你看以文达的品貌人才,娶我们秋云合适不合适?”

白瑞德大不以为然的摆摆手:“哪里话?秋云连见也没见过,怎么就提得这些事情。秋云的婚事你们都不许插嘴。”

柳琼琚得意洋洋地打量着恼怒的白杨氏和窘迫的表外甥,脸上分明写着一句话:莫把事情想得太安逸!受了窘的文达被眼前这个辞锋冷锐的女人激怒了,这怒火让他从窘迫中抬起眼睛来朝那个悠闲的女人刺过去。可文达没有想到,刺过去的时候自己竟意外地迎面落进秋波荡漾的温柔里去。柳琼琚不紧不慢地打量着生了气的年轻人“文达,你不会嫌表姨多嘴吧?”

欲言又止的文达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吞进肚里,不知为什么眼前又想起那个一身雪白,手中拿了一把杀人的匕首的女人来。

等到白秋云回到白园来过暑假的时候,这场你来我往的明争暗斗早已演过了序幕,正等着主角回来正式开始。可是心里装满了秘密的白秋云,根本无暇顾及身外的事情。这些年里虽然她听见过无数次母亲和表姨之间的怨恨,但她现在一心只想着留在省城的李乃之,一心只想着什么时候才好向他表白自己藏了这么多年的秘密。那本一直带在手边的《考证白香词谱》,现在读起来才有了更多曲折入微的体味,那种“绿肥红瘦”的怅惘.那种“笑向檀郎唾”的娇柔,那种“人比黄花瘦”的自怜,常使她辗转枕侧难以入睡。

焦急着自己的宏图大略的白杨氏为了撮合两个年轻人,常常找些借口要他们去同做一件事情。这天她又打发两个年轻人去买些绸子,说是要给女儿和自己裁几件夏天的衣服。那辆福特牌轿车停在祥和绸缎庄门前的时候.人还没有走下来,掌柜的已经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白秋云随意指了几样,掌柜问要多少,白秋云漫不经心地说每样一匹都装到车上吧。掌柜的赶忙欢天喜地的打发人搬到车上,临走时又满脸堆笑地告诉说,以后府上要货只管差人来说一下,我们自会送去请太太、小姐过目挑选,不敢劳驾你们这样辛苦的。白秋云对表哥抱怨道:“我就说妈妈是没事找事做。”文达只好附和着,却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

“呀,临走时表姨还要我代她买些绸子,说是要做旗袍的。”

白秋云冷笑着提醒:“你以后还是少夹在那两个人中问做事情,有你受不完的气。”

果然,绸子搬进大厅,柳琼琚闻声走下来,把自己那匹绸子展开来抚摸着比试着极口夸赞文达会办事,并要文达帮她把绸子搬上楼去。白杨氏在一旁就沉下脸来,把手中的檀香木折扇响响地一合:

“文达,你什么时候学得这样下贱,莫非你是奴才么,啥子粗笨的事情也要替人做?”

听见申斥文达只好放下手里的绸子。柳琼琚微笑着走过去轻轻在表外甥的肩膀上拍了两下:

“文达,表姨该给你赔不是了,是表姨不好,表姨没有眼睛,表姨错把你当奴才使唤,其实你不是表姨的奴才,白白让你受了这些奴才气。”

文达觉得肩膀轻轻的软软的被人抚摸着,文达又闻到那股令人心荡神驰的奇香,文达满面通红地垂着头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