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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书籍名:《调动》    作者:徐明旭




在远处,暗灰色的山影间露出了一个宝塔的黑顶。客车的终点——远西县城快到了。李乔林下意识地垂下手,小心翼翼地摸摸座位底下的旅行袋,心里叨念着:“老天保佑,千万不要震破了,那可是我的武器啊"他想到一路上为了保护这几瓶酒,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和气力——得把这些瓶子四个一组地捆牢,包上几层衣服,放在旅行袋中间,上下周围用书籍、衣物之类紧紧夹住,上下车都要轻拿轻放,搭在背上抢路时还得随时小心避免碰撞——他忍不住又费劲地搬开双脚,仔细察看袋下的地板。幸好,没有什么水印子,这说明几瓶酒安然无恙。

他满意地叹了一口气,又反复推敲起他的行动计划的各个细节来。这是他在家里制定的,心里称之为“越狱计划”,一下车子就要实施了。



李乔林一反常例,不到正月十五就赶忙回到远西,这使他的同事和邻居们十分奇怪。可他只是含蓄地笑笑,一点风都不透。他知道,保密是成功的首要条件。

回来的第二天晚上,李乔林就按照原定的行动计划着手第一步行动:和韩小雯断交。

想到韩小雯,李乔林的心不禁感到一阵痛苦的收缩。随之而来的,则是一种又恨又悔的羞愧。他恨自己为什么这样没出息,在打了八年光棍以后,竟会在好运降临的前夕,突然爱上了一个在远西工作的姑娘。当李乔林陶醉在江南水乡那醇酒般的风光里,迷恋于新结识的女友那充满青春活力的拥抱时,作出这样的决定似乎是轻而易举的。可是今天,当他必须当面向韩小雯宣布这项决定时,却感到了良心的重压。

不错,李乔林本来可以避免这个难堪的场面。还在从苏南回上海时,他就写了一封信,把这件事情通知了韩小雯。那信写得很简短,简直就象一纸公文:“由于我在县里的处境,我必须离开远西,因此我们的关系无法再保持。我衷心祝愿你幸福。”可是,韩小雯家托李乔林带回来的一包东西总得亲自送去,这就必不可免地要和她见面。想到这里,李乔林就觉得脚上的劳保皮鞋有千斤重。他在食堂里吃过饭,又在寝室里转了好几圈,看看天色快黑了,这才咬一咬牙:“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下定决心出发了。

韩小雯住在城外一个荒凉的山岗下,县化肥厂的宿舍里。一路上虽然荒凉,风景却很宜人。可是李乔林今天无心观赏沿途的景物。他一踏上去化肥厂的路,回忆就象喷泉一样地涌来了。

那是去年腊月中旬的一个赶场天,李乔林准备再买一些核桃、葵花之类,背着一个书包,从街头到街尾来回转了两个圈,还是一无所获。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有人在细声细气地叫他的名字,转脸一看,原来是多年不见的韩小雯。

韩小雯是江苏轻工学院的毕业生,一九七○年和李乔林一起分到电厂。客地逢同乡,自然就格外亲热。下了班无事干,韩小雯就常到当时住在隔壁的男宿舍来和李乔林及另外两个也是江浙来的“老九”聊天。那时大家都刚出校门,话题总离不开学校生活的回忆。可是韩小雯却很少谈这些。她的话总离不开她的母亲,她的家庭,总是说母亲如何疼她,她如何想家;有时说到伤心处,禁不住掏出手绢擦眼泪。这也难怪,她是独生女,又是苏州人,生性软弱,又多病,所以这个宿舍的人很快就在私下里称她为韩黛玉。

韩小雯毕业时没有对象,因此她一来就引起了男“老九”们的强烈兴趣,下江佬们当然更加起劲。听说,和李乔林同室的两位老兄之间还发生过争风吃醋的丑事。不过,这件事是在李乔林当了鲁宾逊、与世隔绝之后发生的,因此他至今也未弄清其中的内幕。

在李乔林被开除“人籍”后的日子里,韩小雯可以说是唯一把他还当人看的人。当她偶然在厂外单独遇到他时,她就向他微微一笑,虽然不说一句话,却给了他无穷的安慰。后来,李乔林的日子好过了一些,韩小雯遇到他时就主动停下来打招呼。虽然也不过是几句寒喧的闲话,可在李乔林心中却激起了无穷的波澜。

说也奇怪,打那以后,李乔林再也没有遇到过韩小雯。他深信这是天意,于是也就把她忘记了。可今天——“真巧!很久没见到你了。”李乔林满面笑容地说,这是发自内心的,情不自禁的笑。

“巧吗?我一向难得上街来,太远了……”多年不见,李乔林呆呆地凝视着她那苍白、秀丽、布满细密皱纹的脸,在心里叫道:“天哪,她那水灵灵的眼睛怎么变得这样灰暗啦?她那娇嫩的脸上怎么会出现鼻唇沟啦?”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中式棉袄罩衫,一条黑色的旧呢裤,这简朴的衣着使她显得“老”了。

“你春节回不回家?”她被他看得不她意思,多少有点羞涩地问。

“要回去,今天就是来买东西的。”他苦笑一声,把空书包举起来扬了扬。

“什么时候走?”

“后天一早。你不走吗?”

“我?”她脸上飘过一丝阴影,“不回去了……”“怎么,你要在这儿过年?”他很奇怪。他还记得一九七一年的除夕,他宿舍里的男生们和她一起过年的情景。那回大家动手,做了许多菜,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不料她喝了半杯葡萄酒,就哭了起来,说是她平生还是第一次不在母亲身边过年,她母亲此刻不知要叨念成什么样子呢。大家花了好大劲,才把她劝住了。

“我不走”,她抬起头,脸上布满乌云,但立即又现出一个讨好的笑容,“你——肯不肯帮我带点东西回去?”

李乔林当然满口答应。他很高兴能用这小小的效劳来报答她以前在精神上对他的支持。

“不过”,他忽然想到了她的籍贯,“我只到上海埃”“那不要紧,我叔叔在上海,你给他好啦。”

“那好,你把东西准备好,今天晚上我到你宿舍来拿。”

“你认得路吗?还是我送来?”她脸上恢复了高兴的神情。

“认得!晚上你出来不方便,路上荒僻得很。”

这是事实,她不再争辩。

韩小雯一个人住两间平房。外屋是厨房,堆满了坛坛罐罐。里屋是寝室,家具虽少,却非常整洁。土墙、席顶都用打字纸糊得雪白,三合土地面扫得干干净净。墙上挂着一个玻璃镜框,里面嵌着一张褪了色的大照片。中间那个洋溢着青春光辉的漂亮少女显然就是韩小雯,左右不待说是她父母了。镜框旁边挂着一张大年历,画面是苏州网师园内景,印得非常精致。李乔林不由得站在那里,欣赏了好一会。

“请坐,请坐。”韩小雯拉过一个方凳,又转身从墙角提起一个热水瓶,往桌上唯一的一个搪瓷杯里倒水。“听说你高升了,怎么不到我这儿来玩啊?”

“我去过,你回家去了。”

“啊,那是我父亲去世了。”她的眼睛一下子凹下去了。接着又说:“我请你带这点东西回去,……我妈的头晕病越来越重,这包里就是我托人买的两斤天麻”。一提到母亲,她的声间变涩了,眼睛里又出现了类似往日的那种水灵灵的光芒。

“是啊,老年人吗……”他不知该说什么好,“听说你一直在搞调动,现在进行得怎么样啦?”

使他大吃一惊的是,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随即又转成彤红,大颗的眼泪象露珠一样滚了下来。她哽咽着说了句:“你……你怎么也来笑话我?”就扑到桌上抽泣起来。

这下子可把他弄得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自己闯了什么祸,只好嗫喘着说:“小韩,你怎么啦?真不知道哪儿伤害了你,原谅我,我不知道……”一种又疼爱又怜悯的感觉突然降临他的心窝。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仿佛是要抚摸她的头发。眼看就要碰到了,突然,他打了个寒噤,那手象被火烫了一般地缩回来。正巧在这时,她猛地抬起头来。他心中一惊,只觉得脸上一下子热起来了。

“不要怪我啊,小李"她什么也没发现,只是抬起泪光晶莹的眼睛,抱歉地看看他,“我误会了,原谅我"恳切地拉了拉那只举在空中的手。

他定定地注视着她的脸,爱情的痛楚更加强烈了。那只被她轻轻摸过的手不由得颤栗起来,他好不容易才抑制住要伸出去抱她的冲动。

“我该走了。”他迅速地站起来,故意粗暴地说,随即拿起装有天麻的小包。

“你怎么啦?生我气啦?”她脸上的表情那样诚挚、温柔。他的手又发出一阵颤栗。

“你看,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

“我你送一段。”她迅速揩干眼泪,站起来说。

这是一个晴朗的冬夜。月光皎洁、寒冷,厂外的荒野里一片寂静,黑黝黝的山岗上,一块块墓碑闪着白光。他们默默地走了一百多米后,李乔林对韩小雯说:“你回去吧,小心着凉。”

“不,再走一段。”她咬着牙齿说。

又走了近百米,他站住了,转过身对着她,坚定地说:“真的,不要送了,你看你,都发抖了。来,我送你回去"他不由分说地把她往回拽。

她顺从地跟着他,瑟瑟发抖的身体不自觉地贴近了他,一直回到宿舍门口。

“进去坐坐吗?”她掏出钥匙开了门锁,又转过脸来问。凄清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就同大理石像一样端庄、圣洁。他犹豫了一下,可是当他看清了她的眼神后,点点头。

一进屋,他立即搂住了她。一对火热的嘴唇顿时紧贴在一起……接连几天,李乔林一下班就跑到韩小雯这里来,直到深夜才恋恋不舍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