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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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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书籍名:《蚁生》    作者:王晋康


我那时和她基本没有来往,有一天在街上偶然遇上她,扯了一会儿闲话。那年她大概有三十七八岁,总的说来漂亮的“硬件”还在,大眼睛,白晰的皮肤,胸脯丰满,两个迷人的酒涡,身段也保持得不错。但当年少女的光艳是永远失去了,只能靠粉底和眉影来弥补了。她的穿衣相当新潮,迷你裙,露肩的T恤,这在当时的北阴都是为天下先的。但我总觉得她和真正的年轻姑娘不同,那些新苗是从新时代中长出来的,骨子里都带着新潮;而孙肖晓却是在努力追逐一个不属于她的时代,有点悲剧性。

闲谈中,鉴于往日的友情,我把那些街谈巷议告诉了她,也委婉地劝了几句。孙小小非常真诚地、坦率地、理直气壮地说:

“云姐你不知道内情。那个不要脸东西和我离婚之前提的有条件哩,非要我答应,离婚后再陪他睡100次。当时我为了能痛快离,只有答应了。我现在是数着指头去他家的,只要睡够100次立马就走,一回便宜也不让他占!”

我唯有叹气,不再劝她了。那时有一个随意的想法,单是因为孙小小这一生的堕落,赖安胜就死得不屈。

第二天晚上和颜哲幽会时,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他。颜哲顿时勃然大怒,发怒的原因和我一样:不光是因为赖安胜诱奸女知青,更因为他做事之嚣张。颜哲甚至骂了粗话,而他过去是从不骂粗话的:

“我操他妈!禽兽不如的东西,色胆包天,太不把知青当人了!我明天就去县里去告他,县里告不倒我去地区,去省里!”

我对这件事的看法已经经过一天的沉淀,所以比他冷静一些。我说:

“我不反对你告,但是得慎重。这种事岑明霞绝不会承认的,孙小小这种见证人也十分靠不住,年纪太小,又缺心眼,不定让赖安胜怎么一唬就唬住了。弄不好赖安胜会反咬一口,说你陷害革个人的职业习惯。巷子里叶子葱翠,老屋子年久失修,多是低矮红砖房,好些房子里还用着原始的马桶,属于简易的痰盂,我命领导干部。”我又说,“你告还不如我告呢,至少我的出身比你硬,再说孙小小是对我说的。”

我的话让他冷静下来,他想了想,摇摇头说:

“你不能出面。一个姑娘家绝不能和这种事搅和在一起。”

他说得也有理。姑娘家和这种事搅在一起,身上再干净也会被泼上一身污秽。最后我们商定,先不去告,暗地里收集证据,等有把握了再说。这会儿听庄学胥拎出我们的密语,我十分吃惊,他们怎么会知道?这些话我从没告诉过第三者,想来颜哲也不会说。我忽然想到:既然庄学胥今天能悄悄来到我们身边而不被觉察,也许那天他也来了,偷听了我们的谈话,又向赖安胜告发?也许他一直在跟踪我,贴近我们俩的身边,用阴森的目光,看他心仪的姑娘咋和另一个男人“亲热”?我在心中再次仔细地捋一遍,确信这个推理有八成是对的。这让我止不住心中发颤――不光是因为对这件事的恐惧(太可怕了,如果我和颜哲在这儿亲热时,一直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我们?!),而且是对人性的恐惧。如果庄学胥真的干了这些事(跟稍、偷猫鼠在青瓦屋顶追逐,或者,已经接近尾声,猫捕获了它的猎物,眼下正挑逗。屋里的人将衣服挂在窗外,巷子中砖瓦紧凑地窥和告密),那这人就太可怕了。

但为什么他又跑来为我们通风报信?我没来得及继续想下去,因为庄学胥紧接着撂出一个惊人的消息:

“赖安胜已经知道颜哲要告他,他打算‘做掉’颜哲以除去后患!凶手都找好了,是咱场的陈得财和陈秀宽。”

我俩大吃一惊。不过虽然震惊,我们打心眼里不信。赖安胜确实是个坏种,说他干啥坏事我们都信,但这么公然策划杀人未免太离谱。就是有这个阴谋,也不会轻易让庄学胥知道吧。也许这只是庄学胥的阴谋,他想挑起颜哲和赖安胜拼命,好从中渔利……庄学胥显然深知我们的思路,断喝一声:

“你们以为他不敢!别迂了!你们只用想想,如果奸污知青的事捅出来,他会得到啥下场,就知道他敢不敢干了!”

我俩一惊,立时悟到庄学胥的话是对的。据说赖安胜已经在农场里弄了两三个女知青当相好,从岑明霞这件事看来,那些传言不会有假。如果全都坐实,那他至少是10年徒刑,如果撞上“严打”,挨枪子儿也是可能的。“设身处地”地站在他的角度去想,他为了保住场长的宝座,为了避免坐牢甚至挨枪子儿的下场,以他的六分流气四分霸气,当然会毫无顾忌地铤而走险,反正他没有更多东西可以失去了。

我和颜哲确实是书呆子,即使在运用智谋策划政治战争时,也不由自主地按“羊”的思路,而不会体悟到“狼”的想法。而庄学胥显然是深谙“狼”道的。

他看看我俩的表情,知道他的话已经正中10环,便不欲多停,说:

“反正我已经尽心啦,信不信由你们。颜哲你好自为之吧。”

他转身要离开,颜哲问了一句:“庄学胥,能问问你这样做的动机吗?”

庄学胥对这个问题显然早有准备,冷冷地说:“赖安胜是个不知死活的驴种,杀人这种事也敢干?总归会露馅的,早早晚晚罢了,我才不会陪着他跳火坑。再说,咱们毕竟是老街坊老同学,我不想让你不明不白地送命。”

我和颜哲对视一眼,心照不宣。我俩不大相信他说的后一个原因。理由很简单:如果他透露的消息是确实的,那他很可能先做了告密者,否则赖安胜不会这么信任他,甚至让他参与、至少是风闻了杀人预谋。他肯定是先告了密,见赖安胜决定杀人,又怕了,所以拐回头向我们泄密。这样,即使那桩凶杀案被揭开,他也没有责任了。

按说,听他通报了这么重要的消息,我们该向他致谢的,但因为这样的心理,我实在不愿意、也最终没把“谢”字说出口。庄学胥对颜哲说:

“不过,赖安胜的事拿不到真凭实据之前,我不会出头为你做证人的。我把话说前头,到时候你别烦我。”

颜哲说:“对,你不会为我火中取栗的。等我把赖安胜告倒,你就可以安安稳稳做场长了。”

庄学胥没有说话,匆匆离开。

我俩开始认真思索面临的危险,一把达摩克里斯之剑已经真真切切地悬在头顶了。也许,两个凶手这会儿已经潜伏在四周?颜哲说不会,你不用草木皆兵。但我宁可小心一些。我不敢在这儿多停,拉着颜哲,在蓖麻丛的掩护下,悄悄转移到一个新地方。确认周围没人潜伏后,我急迫地说:

“先不管庄学胥是什么动机,我相信他说的消息是真的。咱们不能坐以待毙。颜哲,你继续呆在农场太危险,谁知道姓赖的啥时候下手?防不胜防。我想咱们干脆破釜沉舟,到县里去告他。只要把这件事公开,他就不敢再对你下手。“

颜哲摇摇头:“你昨天说的话是对的。这泡脓还没熟透,不能硬挤。咱一定得拿到真凭实据。否则,如果庄学胥不认帐,孙小小又被吓住哄住,那咱们就输了,反倒落个陷害革个人的职业习惯。巷子里叶子葱翠,老屋子年久失修,多是低矮红砖房,好些房子里还用着原始的马桶,属于简易的痰盂,我命领导干部的罪名。”

“我也考虑到这种可能,那就实行第二个办法:你告病假,回家躲几个月,或者干脆躲到我亲戚家,我姑家在湖北省襄阳,离这儿不远。我想赖安胜再凶横,也不过能在农场一手遮天,总不至于把手伸到外省吧。等这泡脓熟透、有人出来作证时,你再回来,那时就安全了。”

颜哲摇头:“这样未免太怯弱了。是他干了犯法的事,又不是咱们。”

“那你说,该咋办?”

颜哲认真思考着,思考了很长时间,我在月光下紧紧地盯着他的面庞。他的表情忽然有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变化,似乎某个困扰多时的问题忽然得到解决,脸上也绽出轻松的笑容。他说:

“秋云我有办法了,也许这是天赐的机会,让我完成早就想干的一件大事。我有办法了,绝对可靠的办法。至于详情我暂时不能向你透露,你只管放心吧。”

他这番话让我充满狐疑,不禁想起他早先曾说过的:他保存着父母留下的一大笔钱,要办一件“大事”。我原以为,他所说的“大事”是不确指的,只是对今后的一种预备。但从这会儿的话意来看,这件大事是具体的,是早有腹案的。我生气地说:

“你不告我详情,我咋能放心?这是生死大事,你别这么吊而郎当的!”

颜哲笑着:“秋云你别问,该说的时候,我肯定会第一个告诉你。”

“不行!你至少得告诉我个大概。”

颜哲犹豫片刻:“那我只能告诉你,我要启用我爸留下的一个宝贝,专门对付赖安胜这类坏种的,绝对有效。可惜我爸没来得及用。”

说起父亲,他的情绪有一刹那的黯然,而我也突然联想到颜哲说过的话:颜伯伯在三年困难时一直不动用一笔钱财,说是要“干一件大事”。他们父子两个所指的“大事”是不是一回事?想到这儿,我对颜家父子忽然有了神秘感。这种神秘感在我初见颜家时就有,后来慢慢淡化,但这会儿又悄悄复活了。颜哲已经走出刚才的黯然,说:

“你放心吧,真的尽管放心,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何况,”他一把搂住我,在我耳边轻笑道,“你还没有为我生儿育女呢,我咋舍得扔下你,一个人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