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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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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书籍名:《蚁生》    作者:王晋康


不过,虽然不能明说,让她感受一下这儿的气氛是完全可以的。我笑着搂住大姐的肩膀:

“大姐别生气啦,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也为此作了不少的难。我先陪你到农场转转,然后再商量招工的事,行不行?你不知道,自打颜哲当了场长,这儿已经大变样了,确实大变样了。”

大姐不屑地哼了一声。她心里有那封匿名信的阴影,对我的话根本不以为然。

我陪大姐逛了整个农场。不用说,她到处都感受到温暖和阳光。刚下过雨不能干农活,人们大都在场院里闲转。看见我们俩,都热情地打招呼:

“大姐回来了?来看秋云妹子?多住两天再走。”

知青们齐声称她大姐,这不奇怪,可后来碰到老肖、老初、陈得财等老农,连他们也是这样称呼。大姐有点窘,离开人群后说:

“我的面相没这样老吧,40多岁的男人也喊我大姐?”

我笑着说:“这儿的农民们爱这样,不管年纪大小,都赶着我的辈份称呼客人,那是对你的尊重。”

“我看他们都喜欢你,不,是尊敬你。”

我含混地说:“嗯,我和全场人都处得很好。”

大姐摇摇头,毫不留情地说:“全场人?至少有一个人在背后向你捅刀子。”

我没有多解释,只说了一句:“那都是颜哲当场长之前的事了。”

我们转到伙房,这儿非常热闹,喜气洋洋。炊事员刚刚杀了一只羊,把它挂在架子上分割羊肉。原来是颜哲下的命令,说今天下雨干不了农活,干脆让女知青们都来帮厨,中午吃羊肉饺子。在农场吃饺子可是件大事,往常一年中也就只有春节和国庆节能吃两次,所以大家乐坏了。我想颜哲这个命令多少有些私心吧,他是想让大姐在这儿充分感受到家庭的温馨。一二十个女知青挤满了厨房,忙忙地择菜、剁肉、调馅、捍皮、包饺子、烧火。炊事班长老毕倒被挤得插不上手,叼着烟袋在旁边指挥,神气得像个将军。我们进去,女知青们自动站起来,齐声问好:

“大姐回来了?你看可巧,正赶上俺们过年。一会儿你一定得吃饱啊。”

大姐有点不好意思,忙向大家回礼,说我也来包饺子吧,我包得快。孙小小、月琴几个人忙把她往外推,说哪有让客人干活的,你出去玩,等着吃饭就得。岑明霞也在这儿,腆着肚子在包饺子,脸上满是喜气。大姐看见她的身孕,也看出她是个知青,疑惑地看看我――哪有知青怀孕的?我向她示意,出去再说。

我俩正要出去,岑明霞忽然喊一声:“哟,我差点忘了!”她艰难地站起来,对已经走到门口的我们俩大声说,“大姐你冒雨赶来,是不是为秋云姐招工的事?”

大姐的脸色刷地变了。她冒雨赶来同我面谈,而不是打喇叭电话,就是为了保密,结果让这娘儿们当着这么多人把它拎出来!她沉下脸,狠狠地瞪着岑明霞,依她猜想,这女人肯定是存心搅局的。令她奇怪的是,屋里所有人都很平静,他们很关切地等着大姐的回答,但没显出吃惊的神色。大姐回头看看我,咬着牙低声问:

“这大肚子老母蚰是个啥货色?”

我忙触触她,以免大家听见她的粗话。那边岑明霞焦灼地说:

“不是看见你来,我把那事都忘了!大概两三个月前,就是农场的推荐名单刚报到县里时,我给县里写过一封匿名信,糟蹋了秋云姐。那时我跟赖安胜有勾搭,听赖安胜说颜哲打算到县里告他,我就先下手了。”

大姐惊骇异常,瞪着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现在她坐实了是谁写的匿名信,但这个女人这么坦率地――这样丑的事她竟然说得这样平静,却实在匪夷所思。莫不是这人有神经病?岑明霞继续说:

“那是我变成好人之前干的事,就不说它了。不过,可不能让它影响秋云姐的招工。要不这样吧,我写一封说明信,就说那封匿名信是我写的,上面全是造谣,你回去捎给县知青办,行不行?”

大姐瞠然不知道如何应对。这个女人的行事太古怪,不合逻辑,脸皮太厚,即使她是在表示忏悔,她也不能相信。她看看我,我微笑着有意不说话,让大姐自己来感受农场众人在心灵上的变化。大姐沉思一会儿,冷冷地说:

“既然是造谣,我看就不必再去说明了。我想县知青办的人都有判断力,不会信这胡咬乱啃的信。”

这些话说得够重了,但岑明霞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也没有太难为情。那些坏事是“另一个”岑明霞干的,虽然这会儿她在道歉,但其实她不用为“另一个”岑明霞的行为负责。她舒了一口气,说:

“只要不受影响就好。那就好。可是,”她非常矛盾地说,“按说招工是好事,可俺们舍不得秋云姐走啊。”

她的眼眶红了,慢慢地泪珠开始溢出来。大姐又是惊得张大嘴巴合不拢。这个写匿名信的卑鄙小人,转眼间却为“舍不得秋云姐”而落泪,这究竟是唱的那出戏?这一波接一波的大转折,弄得大姐的脑筋接不上趟。而且不光是岑明霞哭,全屋的女知青都红着眼睛,一片声地说:

“俺们舍不得。秋云姐你别走。”

炊事班长老毕也过来拉着我的手,很动感情地说:“秋云……俺该咋说呢,又想让你走,让你回城里爹妈身边。又舍不得你走。”

我的眼眶也湿了,笑着对大伙儿说:“谁说我要走?我不会走的。别傻里巴唧地哭鼻子了,包饺子吧。”

经过这一幕,直到吃饭前,大姐没怎么说话,农场这儿的曲曲弯弯太复杂太古怪,她怎么也想不通。开饭了,大锅上方热气腾腾,饺子一锅锅下出来,盛到大海碗里,又经过屋里的几道人手传到窗户外。第一碗先送到大姐手里,是岑明霞亲手送来的,她是以此来表达对大姐的歉疚。这时颜哲也进来了,立时屋里腾起更强的欢乐之潮。人们七嘴八舌地喊:“颜场长你先吃!颜场长,秋云姐说她不走了,不去招工了!”颜哲笑着说:“那好嘛,我们本来就不会走的。她不走,我也不走。”

他端上饭碗,蹲到我俩面前,问:

“大姐那边工作急不急?不急的话多住两天,让秋云陪你玩玩。”

“不行,我只请了一天假,已经超假了。吃过午饭我就得走。”

“那,吃过饺子我派人用马车送你走,马车轮子大,走泥路没问题。交上公路你再骑自行车。”

“那就谢谢啦。”

“谢啥哟,应该的。”

“对,我也说是应该的,咱们谁跟谁呀,我就不讲虚礼了。”大姐促狭地看看我,我红着脸没吭声,知道大姐已经从心里认可这个妹夫了。看看颜哲,他略露得意地微笑着。

大伙儿逼着大姐多吃,她说实在不行了,把明天的饭都吃足了。她坐在井台上,笑吟吟地看着大家吃。过一会儿她悄声问我:秋云,我发现你们买饭咋不用饭票?我得意地说:

“农场早就不要饭票了,干活也不计工分了。还有,你往那边看,食堂的山墙上,那儿钉着一个小箱子,是不是?知道哪是干啥用的吗?那里放着全场的公益金,谁需要谁自己去拿。不用批准。箱子也没有上锁。这都是颜哲当场长后发生的变化。”

大姐惊骇地瞪着我,她想我肯定是在开玩笑,或者干脆是疯了。我微笑着对她示意,让她亲自去验证。她去了,那是个很粗糙的白茬杨木箱子,颜哲亲手钉的,没有油漆,颜哲有意让它显得朴实无华。打开小箱子,里面有几百元钱,这在当时是一笔巨款了,就那么不加锁闭地随便放在那儿。箱子里有几张纸条,都是用钱人自主取钱后主动留下的记录,包括黄瞎子取走四元六角买蚊帐,陈秀宽取走20元买治淋病的药,老初取走六元给儿子看病,等等。大姐掀开箱子拿出那沓巨款作检查时,周围人都对此视若无赌,照常吃着聊着。她把钱放好,盖好箱盖,回到我身边,沉默着思索。一直到走,她都没有再说话,表情中是深深的迷茫和敬畏。

饭后陈得财赶来一辆马车,车上放着大姐的自行车,已经擦得锃亮。雨后的旷野分外清新,天蓝得通透,羽状白云显得飘邈高洁。三四十个知青和老农赶到道口送行,场面和大姐来时那个雨夜的迎接场面一样隆重。大伙儿一片声地说:

“大姐你走好。大姐有空儿常回来。”

大姐真的被感动了,不再劝我招工的事。她最后与我和颜哲告别时,叹息着说:

“小妹,颜哲,走不走的事,你俩自己定吧。说实在的,能在这样好的小天地里活着,回不回城也没关系了。如今城里也苦,也脏,也黑,不是好人待的地方。不过,”她忧心忡忡地说,“我心里可是不踏实,岑明霞那样的坏人变成好人――是不是太快了?是真的变了吗?”

我俩都说:是真的,是真的。大姐带着疑虑、喜悦、迷茫……种种思绪上了车,陈得财甩响鞭子,马车溅着泥水走了。我俩一直目送大姐走远,消失在浓绿的树影中。她的忧虑其实是歪打正着:如今所有恶人变好了,这倒是真的,但只是缘于蚁素的作用。谁知道这种控制能否永远保持?一旦失控,一旦回到往日恶行遍地的旧貌,我和颜哲一定会心理崩溃的。

大姐走后,颜哲把八个被推荐招工者喊到场长室,有我、王全忠、纪科、刘卫东、汪英、李冬梅等,正式征求了大家的意见,当然,所有人都表示决不离开农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