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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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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书籍名:《蚁生》    作者:王晋康


她的表情惊惧异常,目光盯着她下边的一个男人。那是赖安胜,也是只穿一条宽大的裤头,赤着肌肉突起的上身。这会儿他蹲在地上,抱着孙小小光光的小腿。

孙小小同屋的宗大兰和岑明霞都出来了,关切地看着他们。岑明霞的身孕已经很明显,用手撑着后腰眼,半依在门框上。奇怪的是,她看着昔日情夫与另一个姑娘的猥亵模样,似乎并不感到气愤。

其它人也陆续赶来,围在四周看着这副春宫图,都保持着惯常的沉静。我心里则像打翻了五味瓶,觉得一个美好的东西被毁坏了。不久前颜哲告诉我,他已经可以确认,蚁素并不影响成员的正常性欲。对于他的社会实验来说,这当然是好事,但我因为某种心结(担心他是不是对老魏叔和谷阿姨做了秘密观察),不想谈这个话题,就没有细问。现在的景象正好证明了他的结论,但很不幸地又是对他的一个严重打击――很明显,赖安胜此刻的性欲是通过暴力来实现的,看看孙小小的惊惧,看她被撕破的上衣,任何人都不会怀疑这一点。性欲本身并不肮脏,但如果它伴随着性暴力,那我们这个新农场的“纯洁”就不可能彻底了。

我不想让这对宝货摆在这儿让大家参观,正要命令他们离开,颜哲急急跑来。一看见这一幕,他的脸色顿时变黑,眼中冒出怒火。我非常理解他的狂怒。他创造了一个利他主义的小天地,在其中寄托了他的全部希望。农场最近的进展让他十分兴奋,尤其是工分取消之后农场更是一片光明――但突然之间这片光明崩溃了,赖安胜的丑恶本性又复萌了。这肯定让他产生了浓重的幻灭感。

但即使如此,我也没料到他的过度反应。他狂怒地瞪着赖安胜,赖安胜并不知道害怕,笑嘻嘻地仰头看着孙小小,说:

“小小,小小,别怕,弄掉了,已经弄掉了。”

什么弄掉了?总不会是胎儿!我正在疑惑,颜哲指着赖安胜,对旁边的陈得财和王全忠下了一道清清楚楚的命令:

“掐死他。”

赖安胜和孙小小惊讶地看着颜哲,陈得财和王全忠也很惊讶,但他们当然会无条件执行颜哲的命令。他们顺从地逼近赖安胜,把他扯起来,开始掐他的脖子。这会儿最惊讶的人恐怕要属我了。颜哲怎么能下这样残酷的命令?他是被怒火冲溃了理智,还是仅仅想吓吓赖安胜?我对赖安胜当然十分愤恨和厌恶,他喷了蚁素之后竟仍然这样无耻,强阳台对角绷着黑色塑胶线,悬挂昨晚刚洗的衣物,其中一件淡绿细直纹短袖我最喜欢。之前两天它都区别其它的短袖,单件掺暴一个15岁的小姑娘!但我不能让怒火冲溃理智,不管赖安胜多么可恨,也不能这么凭一时的怒火来宣判死刑。我们没这个权力。而且,在一瞥之间,我发现现场中人们的表情比较奇怪,主要是最先到的那几个人:赖安胜没有表现出输理的样子,而孙小小以及她同屋的岑明霞和宗大兰也没表现出对施害者的仇恨。他们的表情都是惊讶,或者不理解,但是不敢反对。仓促之中,我想不通他们为什么是这样,只是在直觉上觉得其中有蹊跷。

陈得财和王全忠已经在用力了,赖安胜的脸色变得胀红,但丝毫没有试图反抗。我知道,在场人中只有我能改变颜哲的命令了。我喊:

“陈得财和全忠哥,你们停一下!”

陈得财和王全忠立即松了手,垂手立在旁边,等着颜哲或我的再一次命令。我尽量照顾颜哲的威望,回头对他委婉地说:

“颜哲哥,应该把事情问清再做处理的。”

颜哲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冲动,气冲冲地扭头向着旁边,这是示意我可以按自己的意见去处理。我先让宗大兰回屋拿件衣服,披在孙小小半裸的身上。宗大兰送来衣服时,在我耳边低声说:

“颜场长冤枉赖安胜了。他是在帮小小。”

我平和地说:“小小,到底发生啥事了?别急,心平气和地告诉我。”

事情的真老太太附近有房子出租么,热情的她告诉我她家就有待租的房子,却又警觉的问我租这处干什么。还能干什么,我是当地民间相竟然与我们的想象完全相反。今天孙小小是在水田干活,收工晚,那会儿没有月亮。几个人像往常一样,到机井那儿轮流推水车,在暮色中草草冲冲泥腿,回屋睡觉了。但孙小小今晚高低睡不熟,似乎有个恶鬼一直在暗中盯着她,悄悄欺近她的身边,伸出蝙蝠一样的小嘴咬她的小腿。这个恶梦越来越真切,她从睡魔的控制下挣扎出来,半睡半醒地伸手摸摸小腿,摸到一个凉凉的圆圆的东西。她忙喊大兰姐点亮煤油灯,抱起腿看看,然后就是那一串惊动全农场的尖叫。

她的小腿上趴着一只青黑色带黄色条纹的大蚂蟥,非常安逸地吸着血,身子已经非常鼓胀了,青黑中透出鲜红。不用说,这只蚂蟥是从水田里就吸上她了,小小冲洗泥腿时没发现,直接带到床上。不管孙小小平时对蚂蟥的害怕是否有作秀的成份,但深更半夜、半睡半醒之中,忽然在腿上发现一只蚂蟥,这确实太吓人了,搁谁身上也受不了。所以,她发出火车汽笛般的惨叫,也是情有可愿。

当时孙小小确实吓傻了,宗大兰和岑明霞要拿鞋底去拍蚂蟥,而她已经不穿外衣跑出门外,出门时只听哧啦一声,内衣被门钌铞挂破了。小小的宿舍离一班男宿舍最近,赖安胜听见惨叫声后最先跑出来,在失魂落魄的孙小小嘴里问清了真老太太附近有房子出租么,热情的她告诉我她家就有待租的房子,却又警觉的问我租这处干什么。还能干什么,我是当地民间相,就蹲下去用巴掌猛拍,把蚂蟥弄掉。我们看成淫邪丑恶的赖安胜其实是在行侠仗义。

现场除了孙小小宿舍的三个人外,刚才都糊涂着。这会儿弄清了真老太太附近有房子出租么,热情的她告诉我她家就有待租的房子,却又警觉的问我租这处干什么。还能干什么,我是当地民间相,非常高兴,围着小小,腾起一片欢笑声。小小穿着宗大兰的长衣服,活像一个玩具娃娃,她惊魂甫定,又羞又喜,脸蛋红朴朴的非常可爱。刚才的两个行刑人这会儿走过来,拍拍赖安胜的肩膀,算是无言的道歉――本来他们也没错,他们只是执行蚁王的命令。赖安胜也拍拍他俩的肩膀,表示他不会在乎这件事。只有我和颜哲非常难为情,也非常苦涩。赖安胜已经成了真正的好人,而我们却用阴暗的心理去猜度他。我们从情操上已经落后于我们的子民了。

刚才颜哲的一时冲动几乎造成难以挽回的痛悔。不过我看他已经很难受了,没有再责备他。颜哲走过来,面对光着上身的赖安胜,忽然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90度的鞠躬礼。赖安胜慌了,手足失措地嚷嚷着:

“场长你这是咋的!这是咋的!场长你这样我可受不起!”


颜哲没有解释,惨然一笑,独自回场长室。这边,大家见颜哲诚心诚意地认错,都感动地望着他的背影。只有我难以排解心中的不快――纵然刚才是误会,纵然是一时冲动,但像他那样断然宣布一个人的死刑,也未免太越权。莫非他真把自己看成了生杀予夺的上帝?我看着刚才的两个行刑人,尤其是颜哲的好友王全忠,心里也是五味杂陈。刚才颜哲一声令下,他们就毫不犹豫地执行。那么,就连王全忠这样平素有主见的人,在蚁素的作用下也丧失了对是非的判断?

众人没有这些不快,今天这场活剧激发了大家的童趣,他们围着孙小小欢笑着,看她光腿上细细的血痕。后来小小要回去睡觉了,她已经走进屋里,又扭回头,认真地问赖安胜:

“安胜大哥,你把扯下来的蚂蟥扔哪儿啦?你得扔远点,别让它从窗户里再爬回俺屋里。”又说,“明霞姐和大兰姐,咱们把窗户都关上,门也关上。”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9  断裂  

颜哲对我说,该再制备一批蚁素。上次他回颜家大院制取的蚁素,在对全场人员喷洒过之后,剩下的已经不多了。

这就是颜哲说的那个根本矛盾:这个利他主义小社会是内禀不稳定的,必须有外在的管理者,必须定时向成员喷洒“外来”的蚁素。也许有一天,这个社会的成员的基因中会自动产生利他素,并形成稳定的反馈机制。但那只有寄希望于将来了。

而且,对蚁素喷洒一次的有效期是多长,颜哲心中还没数。第一次蚁素喷过三个月了,普遍看来,效果还比较稳定,知青农场仍是一个充满幸福和温馨的利他主义小社会。人们不计较工分,快活幸福地干活;自觉取用木箱里的公益金;自愿放弃招工指标;甚至赖安胜那次的恶行原来也只是误会。但颜哲提出制备蚁素是有原因的。他最近发现,有个别人偶尔会情绪不稳定,怔忡、脸色阴沉、烦燥不安等,像庄学胥、赖安胜、陈得财、陈秀宽、崔振山等――正好又都是过去的“坏种”。颜哲说这很正常,因为,对于那些利他习性原本就占优势的人,像郜祥富、林镜、王全忠、何子建、大老魏和谷阿姨等,蚁素与他们的固有习性相互加强,相互补充,效果自然会久一些;而那些原本恶习较重的成员,蚁素与他们的固有习性互相拮抗、互相抵消,效果自然就比较短暂。

他这个分析的确很符合农场的实际情形,我完全信服。唯一的例外是岑明霞,在喷洒蚁素之前,她应该也算到私欲最重的人里面吧,但依我们的观察,在她身上蚁素的作用至今还很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