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窝

蚁生

乐读窝 > 玄幻小说 > 蚁生

第44章

书籍名:《蚁生》    作者:王晋康


那时我们没想到,这次气象台真的日冒准了。多少年后我从资料中查到,第二天的那场大雨,竟然是近百年来全国雨量最大的一次降雨。它发生在一向偏旱的中原地带,违犯人们的直觉。

大老魏在咋咋呼呼地指挥时,不时向我投过意味深长的一瞥。其实不用他提醒,干活时我一直注意地观察着那五个人。不错,他们偶然会有些反常,发愣,仰着头,像在努力回想某种遥远的往事,手里的动作也会迟缓下来,就像是电动玩具的电压不足了。不过很快他们就会复原,像其它人一样快乐地劳动着。他们是在作假?我不大相信。果真如此,那他们的心机就太令人恐惧了。

岑明霞也来了,但她刚想下地,就被孙小小等人拉住。这些天,“不让孕妇干活”和“不让蚁王干活”一样,也成了这儿潜在的规则。看着孙小小嘻嘻哈哈地推着岑明霞上了田埂,我的心直发疼――我打心底喜欢人与人能这样相处,希望我能永远生活在这样甜蜜的环境中。只可惜我不能像他们一样无忧无虑,因为我是清醒的,已经看到了这个利他社会的墙基在晃动,看到了它的内禀不稳定。

我不由长叹一声。我处在“上帝副手”的位置上虽然不足半年,但我觉得这个担子已经让我老了10年、20年,从心态上说,19岁的郭秋云已经是历尽沧桑的老女人了。

晚饭后我避开大家的目光,悄悄来到荒岗上。这儿已经大变,那铺天盖地的蚁众突然消失了,比它们的出现还突兀。窝棚内没有了那种微酸味儿,颜哲用来制取蚁素的各种设备都已收拾装箱。地上有一个巨大的圆肚玻璃罐,塞着塞子,用腊封着,里面是微带黄色的油状液体,那自然是颜哲制备的蚁素。旁边立着一个农用喷雾器,颜哲说它已经灌装完毕,不用说,这是为今晚准备的,为那五个人准备的。

颜哲带上喷雾器,拉着我来到窝棚外,在深草丛中隐蔽好,面朝农场方向,等那五个人到来。今天应该是月圆之夜吧,但浓重的黑云把月光全部遮没,偶尔有一道闪电撕破黑暗。空气非常闷,闷得让人窒息。也许真有一场大雨吧。

两人的身体紧靠着,盯着农场的方向。黑暗中我们看不到对方,只能勉强看到对方的白色口罩,为了准备一会儿喷蚁素,我俩都带着口罩。今天我俩话不多,气氛多少有点沉闷。虽然我们都深爱着对方,但都看到了两人之间的裂隙。想起他说的,我俩有可能“分道扬镳”的话,我的心就颤栗不已。

我感觉到颜哲的手在轻轻触碰我,摸到我的口罩,把它扯下来。接着,我看到他的口罩也被取下来,在一只耳朵上晃荡着。忽然他紧紧搂着我,用热吻堵住我的嘴,然后向我的口舌间挺进。我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栗,一串电火花在我们之间跳荡。已经多少天没有见过他这样炽烈的情欲了,我也紧紧回拥着他。他的双手伸到我的内衣里,在乳胸上肆意揉搓着,接着又向下挺进,越过了平素我为他设的界线。今天我没有认真抵抗,似乎处于一种半麻醉状态中。我想这样也好,就在这里交给他吧。这样,我所担心的某种“注定的结局”也许就会被禳解,再不会出现。

颜哲意识到我今晚放松了禁0雨水砸在窗口上的铁罩,紧凑又零乱地打击。我收下衣物,挂在卧室客厅的衣橱里,每件衣服都隔着一定距离,并且,保持衣令,他把喷雾器往旁边推推,小心地解开我的衣服,把我平放在柔软的草毯上。他用热吻印遍我的全身,等到我的火焰也被燃旺,他伏到我身上,开始最后的冲刺……

忽然我想到颜哲说过的一句话:“蚁素对性欲的影响”。也许――此刻他的作为并非受情欲支配,而只是为了验证我们俩有没有情欲?在情热之中想这些事实在太败兴,但我没法排除它。其实,就在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时,我浑身的情欲就迅速退潮,无可逆转,身体也变得僵硬。我只好止住颜哲,轻声说:

“颜哲哥,今晚别……”

颜哲敏锐地感觉到了我的情绪变化,默默地从我身上下来。我非常歉疚,辞不达意地勉强解释着:

“颜哲哥,我不是……我是想……”

他在黑暗中摇摇头,止住了我的解释。随后努力平静自己,帮我把衣服扣好,带好口罩,傍着我坐在草地上,在这个过程中一直没有说话。我看着他模糊的侧影,心中锯割般地疼。我知道,经过今晚这一场半途被截断的交欢,也许我们真会分道扬镳了。

时间已经是午夜之后,忽然颜哲轻轻地嘘了一声,用身体扛扛我,示意我注意下边。果然,在断续闪亮的天幕下,有一列身影过来了,这次他们没有怎么犹豫,就越过了颜哲设的禁区线,继续向窝棚处走来。他们真的来了!真要向颜哲下手?我紧张得不敢出气,颜哲紧紧握着我的胳膊让我镇静,不过我感到他的手心也是汗湿的。一道闪电划过,颜哲忽然轻轻地咦了一声。我知道他为啥惊奇,因为我也借着电光看见,那个小队伍的人数并不是五个,而是六个。其中一个身影与其它人拉得稍远。这么说,这个凶手队伍又扩大啦?

一行人在窝棚外停下,挤在一起,似乎是临下手前的踌躇。忽然一道沙哑的声音划破寂静,有人喊:

“颜哲!颜哲!快醒醒,有坏人!”

是大老魏的声音。原来他在五个人后边盯稍,可能是看到窝棚这边久久没动静,怕有闪失,就忍不住喊起来。然后我们看见第六个身影冲上去,与前边的五个搏斗,眨眼间六个人影乱做一团。老魏叔毕竟寡不抵众,很快被前边五个人按在地上。颜哲没有犹豫,冲上前去,快速按动喷雾器的手把。与第一次相比,他今天喷洒的量要大多了,一直喷了十几分钟也没有停止,也许他也太紧张。我忽然想到人堆中的大老魏,不想让他再次被蚁素控制,忙制止了颜哲,把老魏叔从人堆中拉出来。

老魏喘着粗气,摁亮手里的电筒,交给我。我把电光打到地上,借反光看那五个人。就像第一次喷洒时的情形一样,他们很快安静下来,脸上溢出沉静的幸福,那是我见惯了的表情。这说明蚁素已经起作用,从现在起,直到蚁素再次失效前,这五个人又成了天下最好的好人,与老魏叔一样的好人。我松一口气,对身边的魏叔叔说:

“谢谢你,老魏叔。其实你当时根本不用喊的,我和颜哲早就做好准备了。给,你的手电。”

临交出手电前,我特意把电光抬一下,看那五个人听了我的话后是啥反应。不,没有反应,没有惧意、愧疚、遗憾,只有发自内心的、梦游般的幸福。颜哲已经停止喷洒了,但他们仍在贪婪地大口吸着空气中残留的蚁素,我想服用毒品的人我阳台盆栽的榕树叶上,叶子颤动,枝丫摇晃,但还是支撑不住这重量。风从东面吹来,雨水砸在窗口上的铁罩,紧凑又零乱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我把手电递给老魏叔,但很奇怪,后者半天没有接。我轻抬手电照照,原来就在这段时间内,老魏叔也已经“沉醉”了,现在他脸上和那五个人是同样的表情。

我很遗憾,也很抱愧。这些天来,我已经习惯了他(场员中唯一清醒者)的陪伴,习惯了一双长者的慈和眼光,没有了它,我会更孤独的。但这次他肯定不是在装假,刚才他在搏斗中吸入的蚁素太多了。

我拉拉颜哲,指指老魏叔,愧疚地说:“颜哲,咱们疏忽了,不该把老魏叔也弄进去的。”

老魏叔对我的话没反应,现在他看我们的眼神也像其它人一样是仰视的,虔诚,敬畏,就像尘世的子民仰观上帝。这种眼光让我心痛。不过颜哲并没有太多的自责感,只是叹息道:

“刚才他们在一块儿混战,实在没法分别对待的。不过这有啥关系,吸入蚁素,只能让这个好人变得更好,更纯洁更光明,让他和谷阿姨过得更幸福。你说是不是?”

我只有默然。从理论上说,颜哲说得一点儿也不错。我们已经饱尝了“清醒者的痛苦”,干嘛非要拉着老魏叔一块儿受罪。他处在蚁素控制下,只会和谷阿姨一起,活得更安然更自在。但颜哲的漠然也让我不快,我总觉得――可能是我的多疑――颜哲其实是希望这个结局的,他不喜欢有双清醒的目光在近处观察他。

我叹息一声,挽住老魏叔的胳膊。他也亲亲热热地靠着我,就像从前一样。不过这种“依靠”的感觉完全调了个个儿,现在,我倒像是他的长辈。

                        10  死  亡

颜哲对那六人说,既然你们已经来了,干脆连夜把这儿拾掇干净吧,这个窝棚已经不需要了。

于是我们借着那只手电,把窝棚拆掉,然后把炼制蚁素的设备运回农场,放到库房里。那瓶宝贵的蚁素则被大伙儿小心翼翼地轮流抬着,也抬回库房。荒岗离场部不算近,干完这些杂活,天已经放亮了。天气越来越闷热,沤了一夜,那场雨还是没下来。我们几个的衣服都被汗湿透,就来到井台,用解放牌水车汲出井水,轮流洗干净。会计室的老霍听到外边的动静,从窗户里伸出花白头发的脑袋侦察,颜哲笑着喊:老霍头,是我们,刚加完夜班回来!那颗脑袋又缩了回去。

颜哲想大家忙了一夜,肯定饿了,就敲开食堂门。炊事班长老毕迷迷糊糊地说:场长,这么早?颜哲说这八个人加了一夜的班,饿了,给几个馍先垫垫饥。

他要了十六个花卷凉馒头,每人分了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