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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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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书籍名:《蚁生》    作者:王晋康


但对于今天的农场知青来说,解散农场的决定引发了真正的痛苦之潮,说是“泪飞如雨、哭声震地”一点儿也不夸张。没等散会,大家就把我团团围住,哭着拉我,拥抱我,说他们舍不得我,舍不得这个集体。有人还说:郭场长你别走,咱们都不走,再把农场建起来!咱不在这儿也行,俺们都跟着你,去新疆,去北大荒,去西双版纳,都行!甚至连老农们也参加到这个行列,郜祥富和老肖老泪纵横地说:秋云,郭场长,你可不能走哇,你走了谁管我们哩。

公社领导们吃惊――不,震惊地看着这一幕。他们绝对想不到,一个19岁的女知青能博得大伙儿如此衷心的爱戴。在其它公社的知青点,开始招工也就意味着知青团体的崩解,为了自己能早点走,互相倾轧、告密、陷害,什么样的手段都能使出来。哪儿见过眼前的景象?他们手足无措地看着这个近乎失控的局面,震惊中开始有担心,因为他们隐隐感到,这个小集体的向心力过于强大,似乎不大正常,发展下去可能成为一种危险的。

处于漩涡中心的我则非常尴尬。这个场面当然很动人,我也很想融进去,与他们同样哭泣,同样倾泻爱意。可惜我的身份是上帝,是他们中唯一的清醒者。我知道这一切都缘于他们身上还未失效的蚁素,而这些蚁素大概只能维持几个月的时间。等它失效后,我这群纯洁的“子民”们仍会跌入原来的肮脏,像岑明霞的卑鄙、崔振山的无赖、孙小小的放荡、庄学胥(他已经死了)的奸诈,当然也有郜祥富和老肖的忠厚、老霍的忠诚、王全忠的富于正义,等等。他们此刻对我的感情无疑是绝对真诚的,但――这样真挚的爱心大半是缘于某个玻璃瓶内微黄色的油状液体,想到这儿,我感到悲哀,甚至作呕。

我无力继续扮演上帝(没有从颜哲那儿学会制造蚁素的本领),也没心思扮演它。这几个月来,“清醒者的痛苦”已经让我受够了。于是我平静了情绪,对他们最后一次使用了蚁王的权威。我说你们不要闹了,一定要服从上级的安排。这次上级在招工名额上已经非常照顾,咱们不要辜负上级的心意。至于我,是肯定要带头回城的。

大伙儿当然会绝对服从我的命令。他们红着眼眶,抽咽着,依依不舍地离开会场。

张副主任显然非常满意我的处理,过来同我紧紧握手,赞赏我识大体,有领导能力。我疲倦地说:别瞎夸我了,我天生不是当头头的料,如今当这个代理场长只是误打误撞赶上的。不过,既然我站在这个位置,就要为大伙儿负责。我对张副主任谈了两点,一是八个死者的抚恤金,即使他们不属于在国家名册的烈士(张副主任迅速看我一眼,我俩心照不宣,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深谈),也希望能尽量解决一点抚恤金。张副主任爽快地答应了。二是对剩余知青的招工,希望能把今天的承诺落实,这里特别是岑明霞,她有孩子,招工肯定比较困难。张副主任想了想,说:

“按政策,已婚知青不属招工范围。像她这种情况,虽然未婚,但有一个私生子……这样吧,你劝她赶紧把孩子送人,对外瞒着这件事,招工时我尽量关照她。”

我想张副主任说的是唯一可行的办法,虽然想起这个孩子――想起他身上所寄托的颜哲的希望――心中不忍,但只能这样了。我真心地说:

“谢谢张副主任。张叔,你是个好人,和老魏叔一样好。”

张叔动情地说:“谢谢你这句话。秋云你真不容易啊,危难关头,一个19岁的小姑娘能撑起这个场面。秋云我早就知道你,胡主任和大老魏不止一次提起过你。他们也很器重颜哲,可惜他牺牲了……秋云你很能干,我敢说,就凭你在这场洪水中的处事能力,这辈子一定能成大器。”

我忽然想起老魏叔对颜哲的同样评价,止不住心酸。不过我掩饰了这一点,莞尔一笑:

“张叔你眼力大大地不行,我这辈子肯定碌碌无为,我已经算过命啦。”

一个月后我就回城了,在街道上一个麻绳社当工人。临走前我尽我所能安排了农场的善后,其中对岑明霞的劝说最难。她一听我劝就痛哭失声,说她舍不得孩子,她宁可留在农村,独身一辈子,也要把孩子养大。孩子也确实逗人爱,虽然生下来时不足月,但在奶水的滋养下吹糖人般地长胖了。会用黑眼珠追随大人,大人一逗,就漾出一波模模糊糊的、非常甘甜的笑纹。模样也俊,明眉大眼,只有嘴巴偏大,能看出赖安胜那个蛤蟆嘴的基因。我在劝岑明霞时,小家伙无意中摸到了我的一个手指,就用小手紧紧地攥着,那温暖的小手让我的心隐隐作疼。

我同样舍不得把小家伙送人,但为了岑明霞的前程又只能狠下心肠。我尽力劝了,虽然没劝通她,并不着急。我知道此刻岑明霞还处于蚁素的控制之下,等蚁素的作用消失,以岑明霞的精明凉薄,决不会让这个孩子影响自己的前途。想到这里我不免黯然:从啥时候起我变得这样清醒?对世态炎凉看得这样透?这种看透其实是把双刃剑,与其说伤害别人,不如说伤害自身。至少说,我想回到以往那种透明温馨的少女心境,是再也不可能了。

临走我到八座坟上烧了纸,那时我已经想到,我走后很可能不会再回来了。我洒泪祭奠了魏叔,谷姨,还有林镜,默祷他们在九泉下安息。至于其它四个“原来的恶人”,我为他们是流不出眼泪的,特别是这次横祸间接同他们的“由善返恶”有关。但我也原谅了他们,同样作了祷告,愿他们来世做个好人。最后我来到最东边的那座空坟。颜哲至今没有半点音信,洪水过后我曾在附近暗地打听过,没有发现与颜哲相象的无名尸体,没有发现他的木匠家什。也许他真活着?也许他又找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小世界(甚至是跑到国外),在那儿重新创建他的利他社会?

不过,不管他是死是活,都和我无关。无论是他的人,还是他的理想,都与我无关了。我很平静地在他的坟前三鞠躬,彻底了结了我与他的缘分。第二天,我和被招工的知青们一块儿坐卡车回北阴。我带着一个简单的行李卷,里边除了随身衣物外,另外有一个白茬杨木箱子,就是老霍在洪水中抢救出来的那个。我把箱中的钱取出来交给老霍,把箱子带走了。这个箱子曾承载着颜哲的理想,装函着场员们的纯洁无私,我把它带走,多少是个念想吧。农场里没被招工的知青,还有老肖、老初等老农,都聚在农场的砖桥旁,与我们洒泪相别。我没有看见郜叔叔,别人说他钻到半塌的牛屋不出来,不想见这个伤心场面。我让卡车等一下,爬下车厢,到牛屋找到他。一见到他,两人都泪如泉涌。我们就这样哭着,一直到分手,没有说一句话。

第三章  蚁素

生物基因的本性是自私的,因为只有自私的基因才能抉取更多的资源,使其本身延续下去。但自私的基因经过群体进化炉火的冶炼,也会表现为光芒四射的利他主义。首先是生物中普遍存在的母爱父爱,因为生物要想延续自己的基因,必须爱护其后代,这是一种缩小的利他主义。而在蚂蚁、蜜蜂这类单雌繁衍的社会性昆虫中,由于同族群个体的基因极端相似,保护同族群的其它个体即意味着保护自己的基因,因而利他主义得到极大的强化和放大,以至成为这类生物的优势天性。

这么说来,蚂蚁社会的利他主义实际并不是最深层面的天性,而只是“自私天性”的一种显态表现,而其它生物的利已天性,包括科莫多龙的杀婴行为、鲨鱼幼崽在母体内的骨肉相残、人类的互相残杀等,其实只是同样的自私基因的另一种显态表现而已。

我们从感情上喜爱蚂蚁的利他主义,憎恶人类或鲨鱼的贪婪和残忍,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有权批评上帝(大自然)的设计思想。无论哪一种天性都成功地延续了各个物种,从上帝的角度看,这就是成功的设计。

其实我们不必因蚂蚁的伟大天性而对人类过度菲薄。既然我们推崇蚂蚁社会的利他主义,既然我们能对自身的劣根性一代一代地作出反省,那就证明――利他主义仍深深扎根在我们的天性中。

                          摘自昆虫学家颜夫之的著作《论利他主义的蚂蚁社会》  

                                1948年发表于英国《理论生物学》杂志

                                

1  蚂蚁朝圣

2006年,55岁的郭秋云离开北阴市一高中的讲台,办了退休手续。比她大五岁的丈夫高自远几乎和她同时从工厂退休。人生真如白驹过隙,转眼之间,正剧就结束了,以后只剩下余兴节目。想想临招工前红星公社革委会张副主任对她的评价:你这一辈子一定会成大器,秋云不免摇头,看来这个算命先儿比刘伯温袁天罡差远了。当年知青农场出来的人,颇有几个混成了气候,有在省城当副厅长的,有成大款的,有当作家的,可惜她不在其列;比如颜哲当年的好友王全忠就混上了市委副秘书长,那个官衔很风光,其实是个苦力活,二三十年来都是给一把手写材料,在文字迷宫里打转,从甘蔗渣一样的官样文章里努力嚼出点新味儿。开会时替一把手拎皮包端茶杯,做得娴熟有致。王全忠虽然职务不低,还保持着往日的忠厚,看见农场的老伙计去找他,总要站起来迎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