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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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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书籍名:《流年》    作者:牵机


但此时,这双漂亮的眼睛虽然依然清澈,却充满了茫然与虚无,令人感觉站在江滨的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而是一具失去魂灵的行尸走肉。

洞庭君叹息着问道:“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

他茫然的凝目江水,似乎根本没有听见洞庭君的话,我不耐起来,随手卷起一股乱风搅乱了他的衣襟,他终于抬起头来,但那目光却依然似望着的是虚无的,显得那样的空洞,但在那深邃的空洞之中,却似乎潜藏着另外的东西,那象是绝望一样的东西。

洞庭君于是又问:“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

他的茫然的注视着洞庭君,许久许久都没有回答,我愈加的不耐,如果不是洞庭君这样诚恳的神态,我几乎要以为眼前的这个男子不过是个疯子罢了,但这时他却突然开口,声音清朗平静,虽然带着种拂不去的倦意,但依然予人以悦耳的感觉:“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他说话的声调有一种奇异的平平感觉,那怕是他在说到举世的污浊,众人的昏睡,并表明他的清醒,他的清净以至于他的被逐,他的声音都是那样的平静,没有任何的起伏变化,仿佛他不过是平淡的阐述一件与他无关的事罢了。

洞庭君的目光从他身上掠到江面,又从江面回到他的身上,却迟迟没有开口,我知道,这是他在斟酌他的话语,终于,洞庭君凝重的开口说道:“我听说,圣人因为不窒碍于物,所以便能够随俗方圆。既然世间的人都有污浊,我们为何不也跟着搅乱其泥而激扬其波呢?既然众人都喝醉了,我们为何不一起痛饮美酒呢?我们为何要深沉的思考,行为高尚,而自遭放逐呢?”

但这位三闾大夫却没有如我预料般的再次陷入沉默之中,而是将头仰得更高,一抹不易觉察的嘲讽从他漂亮的眼中一掠而过,他清了清嗓子,反问:“我也听说,刚洗完头的人必定会弹去帽子上的尘土,刚洗完澡的人必定会拂拭去衣服上的灰尘。哪能以干净的身子承受外界的污垢?我宁愿投身湘江的流水,葬身于江鱼腹中——却那里能够以皓皓的白色去蒙受世俗的尘埃呢?”

我不由怔住,错愕的看着眼前的这个男子,他的声音依然平静,但是他的神情却透露出一种决绝高贵的神气,他柔弱的身子中似乎另外藏有一个极之坚韧的灵魂,也许看见他的时候还不能明白这一点,可是当他开口说话时,他真正的、潜藏的灵魂思想就迫不急待的从他的话语中逃逸出来。蓦然间,我明白了洞庭君对他的敬重,就连我,在这一刻,也开始对他刮目相看了,因为终我所阅,象他这样的灵魂思想,他也是唯一的一人,他是一个真真正正内心有坚定信念的人。在这一刻,我便知道,面对这么一个人,洞庭君的舌头纵算真能绽出莲花,对他也是无济于事的,我不由得轻轻叹息一声。

果然,洞庭君微微的笑了,那笑容有着只有我方能看明白的无奈,这结果其实早在他预料之中,只是看着这么一个人,明知道不可能说服他,却偏偏想要去说服他,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想,洞庭君的感觉也必定同我一样罢。但是,这种努力注定对于这个男子是徒劳的。

洞庭君的嘴角,流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苦笑与无奈,但他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打桨离去,远远的,我听到他的歌声传来:“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我特意又多看了那三闾大夫一眼,他的眼中也似有一抹无奈,可是他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那茫然的目光重新投到那江水之中。

我追上洞庭君,洞庭湖水波涛起伏,洞庭君异常的沉默,过了很久,他才轻声的说道:“这不是我与他第一次对话,是我们第三次的对话。”

我轻轻的“哦”了一声。

“第一次,我同他说和其光,同其尘的道理,而他说,随波逐流不负责任,不可能是他的态度。”

“第二次,我同他说,人与世俗,终须有虚与委蛇的妥协。他却告诉我说,他决不能变心而从俗的,他宁愿死去,宁愿被放逐,也不会做出从俗的姿态。”

我没有说话,过了一会,洞庭君忽然又说道:“我,我很敬重他!”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的这句话,又过了一会,洞庭君又说道:“我以为我什么道理都明白,但在遇见他之后,我才知道,我永远不会有他那样坚定的信念与意志。人呀……”他感慨的说,却又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极缓慢极缓慢的摇了摇头。

四、屈子痴

  对于这个男子,我突然生出种说不出的好奇,于是,在告别洞庭君之后,我又回到了江滨,他,也依然伫立在原来的位置,茫然的凝注着奔腾的江水。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何况我也知道,无论我说什么,也都不可能比洞庭君说得更加动人心弦了,我只能默默的、好奇的打量着这个奇异的男子,我不由自主的会去猜想他的内心世界,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为什么要这样茫然的看着江水?他的目光象是大愚,但是他说出的话却似大智,那能令洞庭君折服的大智与力量呀,竟是从一个看似憔悴柔弱的凡人身上散发出来,真是教我意外。

他长久的伫立着,我也对他长久的凝望着,而他,却似根本没有看见我一样,只是那样茫然、那样呆滞的看着江水,他的眼睛一动不动,他看起来象是什么也没有在想,只是不由自主的任由江风将他化成了石像。

我心中纳罕: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心里究竟藏了什么样的心事?

忽然他仰起头,望着天际喟然长叹,他的脸上突然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沉痛,我听见他用高亢而迷惘的声音高声问道:“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我先是愕然,继尔失笑,只听他沿江缓缓而行,那朗朗的疑问一句句清晰的传入我的耳中:“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像,何以识之?”我再次愕然,当下不由自主的随着他沿江而行,听着他一路上对于天地人世提出各式各样的疑问,不禁惊叹于他奔荡如洞庭湖水般的思想,这个凡人的心灵,究竟蕴藏着多少对于天地无穷的疑问呢?他是在以什么样的心灵来思考这些呢?他的心,有多大?怎么竟能容纳这么多的东西与思考?

天地间神灵也不可解的玄奥,人世间千年的离合变化,似乎都是他心中无尽的疑困,他仰望着天际,高声的询问,而向前的脚步,却不曾停止,我便只能这样一路跟随着他,不知道他究竟要提出多少个问题,在这样一个人心里,究竟有多少事是他想不明白的?

我不知道跟随了他多久,看着他不知疲倦的向上天发问,他的疑问渐渐由天地的奥秘转为人世朝代的更迭与兴衰,问到了舜,也问到了禹,然后就是我所不知道的朝代与人名,他的神情愈转沉郁悲痛,似乎提出这些问题的同时,也勾起了他心中的某种隐痛。

九条飞龙组成的车驾烘托着太阳在绚丽的余晖中离去,我看着驾车的天神曦微笑的向我挥手道别,他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似乎也因此多出了些的困惑,我不禁苦笑起来,黑暗渐渐的席卷了广阔无边的天地,如弦的清月缓缓的升起,月中有阴影晃动,今夜的月宫,只怕又有歌舞?我不由得想起了瑶姬的嘲讽:“说什么月宫清寂,其实夜夜笙歌。那株桂树也是可怜,一夜要被那曲声催发几次,只不过是为了要显出桂花摇落中佳人歌舞的何等曼妙罢了!”

正想间,忽听他又愤然问道:“彭铿斟雉帝何飨?受寿永多,夫可久长?”我为之一愣,却听旁边传来一声清脆的笑声,一个我所熟悉的声音轻轻道:“他的声音是在不平呢!”我侧过脸,不知何时,瑶姬已经来到我身边,与我并行而听不知已经有多久了。

我不禁展颜一笑,说道:“据说那野鸡汤是献给尧帝的,可我父王却没有权利给彭祖八百年的寿数呀!”

瑶姬格格的笑道:“他是在责怪我的父王呢!喝了彭祖的野鸡汤,就多给了他八百年的寿数。”

“在他口中,上自天,下至地,人世自古所有的圣王,都有可非议处,”我忍住笑,看向瑶姬,“只是为何他说的事,有许多竟都是我们所不知的。”

瑶姬的笑容却似渐渐收敛,“又有多少事,是我们知道的呢?”她轻轻的谓叹,“我们看到的是什么,那是不是事情的全部真相?我们又真的全然知道么?心——真是永远都猜测不透的物事!”

她的眉宇间流露出的幽怨,令我知道她又想起了禹,已经过去了那么久远的时光呀,她还是没能忘怀,我不禁有些怅然,她与姐姐,心中的都会藏着时光抹不去的印子,而我……难道我爱得真的不如她们之深?

“……何试上自予,忠名弥彰?”江边男子高亢的声音似乎要冲入云霄,冲破月宫的歌舞,一问上天,可是天地悠悠,却无一人回应,他的声音回荡片刻,便即消逝在空旷的江边。只余他的身影,在冷月江边,显得份外的孤寂缈小。

“比如,”瑶姬遥指着他,幽幽的说道:“在他的心中,也藏着不可以分解的心事罢?所以他才会这样的矛盾这样的痛苦罢?只是他不知道,他还是值得庆幸的,因为他的寿命是有限,而我们,却要将疑问永远的埋藏在心里,却永远不能忘怀!”

“我,我渐渐已经忘了,”我微笑着回答,一边注目着奔涌着的江水,它们前仆后继的奔向同一个终点,千百年来永不改变,无论喧闹还是平静,宿命都无法改变,“我想终于会忘的,尽数的忘了。”

“你忘了你的舜,我忘了我的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