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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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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书籍名:《流年》    作者:牵机


在这一刻,我更加确认了洞庭君对他的判言:“我看得到他必然灭亡的悲哀,无可挽回。”象他这样充满了理想与信念的人,注定在污秽的宫庭斗争中理想破灭,尸骨无存,而他最大的悲哀与幸运都在于:他永远无法抛弃信念,与现实同污或从俗。我为此而钦佩他,却因此可怜他。但我不为他感到悲哀,因为始终抱持着信念与理想的人,其实就算失去生命也并不悲哀,我突然在此刻隐隐的明白了姐姐的心情,许多东西有其固执且特殊的存在方式,跟活着与否其实并无必然联系。

我来到阳台宫,却意外又在宫殿外的花丛阴影中看到了她——涂山氏女峤,千年白狐。她依然是一袭黑衣,加以如鸦黑发,因此单看背后,若无那一段如雪光般的脖颈,几乎便恍若昏暗天地中的阴影,与黑暗已经交融如一,感觉到我的存在,她缓缓回转身,虽在黑暗中,她的容光却将四周照耀光明,让我也不由得暗暗赞叹。这次的她没有再刻意隐瞒自己的气息,魅惑的双眸直视着我,微带嘲弄的道:“又来了?身为瑶姬的好友的你这一次能劝得瑶姬么?”

“你识得我?”

涂山氏灿然微笑,“我怎么会不认识你呢?”她的语气中略带谓叹,“这几千年来,我无数次的到过君山洞庭,不知多少次看过你与瑶姬的亲密无间。”

“啊?”我是真正的吃了一惊,我从来也没有料想到,我们的身边,还曾经存在过这么一位不速之客,而她的到来,竟然让洞庭君与瑶姬的毫无觉察,涂山白狐的修为,实在是深不可测呀。

“不止是君山洞庭,还有巫山,”涂山氏继续道:“不过瑶姬公主似乎并不怎么喜欢自己的封地,总是乘着飞龙四处横冲直撞。”

察觉到她话语中对瑶姬含有的憎恶,我不禁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禹已经死去几千年,为什么你去关心瑶姬的行踪呢?”

  “无非因为好奇罢了,天帝宠爱的女儿,怎么竟然如此迷恋一个凡人?何况,我们爱的是同一个男子,我自然想看看,当他的死与她并非无关时,她是如何面对那些无尽的漫长岁月的,她会悲伤呢?还是愧疚,还是两者兼有?”

虽然她回答的神态从容大方,但我还是可以感觉到她说的并不是全是真话,她对瑶姬怀有的芥蒂显然与禹帝有关,可是做为当年的胜利者,她实在没有道理这样介怀,难道……我不由为此浮想连翩。但我并不准备说破,只淡淡的问道:  “那你看到的你满意吧?”

“她的内疚其实于事无补,女英,”涂山氏果然会错了意,而含着怨恨的冷冷道:“无论她会怀有何等的悔恨歉疚,都于事无补,她令我失去了我的丈夫。否则,我们也可以象你与舜一样,成为天地间拥有不灭寿命的神灵。”

“我从不认为这是一桩幸事,”我笑了起来:“当然,如果你会羡慕身为神灵的我们咫尺距离,却永世不得相见的命运的话,那么封神的的确可以算做幸事,除了天帝,神灵只属于它封地上的子民,他们拥的漫长寿命与家人无关。他们只能庇佑供奉他们的子民,这是他们的全部。”

“呵呵,所以,你们是并不值得羡慕的?”涂山氏尖刻的道。

“起码我是这么认为的。”对此我却坦然。

“那么,”涂山氏有些恼怒的指着阳台宫,提高声音问道:“那么瑶姬为什么还一定要让禹封神,这么多年之后,她还要来到这里,肆无忌憧的打乱我们的生活!”

我凝视着她,缄默片刻,终于缓缓的道:“她不忍心,不忍心看着禹的来世因为今生的罪孽而陷入无尽的苦难困厄,她不过是想阻止罢了。”

  “可这跟她有什么关系?”涂山氏冷笑,“我告诉你,禹已经转世过很多次了,已经有过无数的苦难困厄,那时在他身边的是谁?那个尊贵的天帝公主在那里?现在她心血来潮,于是她来了,指手划脚的要我的丈夫他应该如何如何?她以为她能够改变一切,其实不过是将更深重的苦难带来罢了!”她突然指着天际的乌云,忿然道:“这全是她惹来的祸殃,可是她会承担什么呢?亡国的罪名一样只会是在禹身上,无数因她而死的百姓的冤魂只会切齿禹的名字,如果禹的来世更加苦厄只会是因为她吧?”

我不禁默然,天帝如今的决绝态度想必也出乎瑶姬的意料之外吧?隐隐的,我忽然又觉得其中还有我所不能知的隐情,但我此时无法细想,只听涂山氏冷冷的道:“女英,最好你能劝她回心转意,永远离开这里,否则我也不会顾惜楚国的生灵涂炭。”

她这种威胁的语气让我不悦,所以我就没有理会她,而直接步入宫殿。华丽的阳台宫,瑶草馥郁芬芳的香气弥漫其中,偌大的宫殿之中,并无火烛,唯有嵌于柱上的明珠发出的朦胧温润光芒,殿内亦绝无屏障间隔,唯用如水如雾如云如雨的轻纱层叠,在微风中曲折交叉飘舞飞展。在淡淡珠光映照之下,宛如水溪直泄时的水纹,灵动迷离不可捉摸。

“女英,你来了,”这时,我听到瑶姬温柔低沉的声音,我有些奇怪,因为这样的低语极少出现在飞扬的瑶姬口中,我于是循声步入轻纱深处,只见楚王横卧于榻上,双目紧闭,嘴角噙笑,显然早已入梦,神情温柔宁静,与我初见他时那轻浮冷酷的神气判若两人。我不禁向他多看了几眼,只觉无论那一种,他与禹其实都不类一人。瑶姬坐在他的身畔,神情间似有种说不出的满足。“你又来劝我了么?”对我的来到,她似乎毫不意外,她微微的笑着,那漫不经心的笑容显然对殿外压顶的乌云毫不在意。

“难道你还没有改变心意么?”

“你见到舜了么?”

“没有,瑶姬,你……”

“你为什么不见他?”瑶姬的眼波好奇的流转,胜过殿中最亮的明珠。

“因为已经不想见了,”我简短的回答,看着她这种若无其事的姿态,不知为何,我突然有些愤怒起来,“我觉得相见已经并不重要,瑶姬,如果你再不离开,将会有弥天大祸。”

“弥天大祸?”瑶姬轻蔑的一笑,“谁凭他们么?我们不必理会他们,女英,我只想听你的的故事,你为什么不想见舜了?难道漫长的流年,你真的可以忘了他么?”

“忘了他又如何?你不是说过遗忘才是属于神灵的么?”我几乎是愠怒的道:“你不是一直都是这样告诉我的么?”

瑶姬掩着唇,竟然笑了起来,“呀,女英,你生气了,是因为不能见到舜呢?还是因为我?”

“瑶姬!”我按耐着怒气,试图向这位任性的女神阐明眼前的情形,“你不能这样,现在你与楚王都大祸临头了,雷神们已经布下了九天应元雷神普化阵,你以为你能对抗么?好吧,就算这次你能对抗,就算这次他们都不是你的对手又如何?天帝的怒气只会越来越炽,就算他们退走,也还会有新的军队来讨伐你,只会一次比一次更强大,直到你伏诛,直到天帝的怒气平息方休,你这样做,赌上的不只是你的命运,还有楚国万千百姓的命运。你本意是想改变禹的命运,其实只会令他的来世更加悲惨。”

瑶姬的眼中微露寒意,“这些话,是白狐要你对我说的吧!”

“是我看到的事实!”我再也忍耐不住,提高声音道:“我亦楚地的守护神灵,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无数的生命因为你的孤行而悲惨。你知道天帝将倾天河水覆亡楚国么?”

瑶姬咬着唇,一言不发。

“瑶姬,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恳求的道:“不论你有多么不甘,你也不能拿楚国的百姓性命来冒险,如果你相信他的体内存在的是禹的灵魂,我相信禹的愿望,也只会是守护世人,他当年辛苦治水,不惜放下所有尊严,屈膝求你,为的是什么?你这样做,如果禹有知,也会为此痛心疾首的!”

“如果此时是你,你眼前的是舜,你又会放手么?”瑶姬压抑着声音,凝视着我,轻声但却是一字字的问道。

“会!”我与她的凝视直视,然后毫不犹豫的回答,“我会的,瑶姬,此时的我一定会的。”

“我不信!”

“我说的是真话,如果你问得是几千年前尚为人的我,我或许也会任性莽撞不顾代价,可是你问的是此时的我,所以我肯定的回答我,我会的,我会放弃,毫不犹豫。我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女英,不顾一切也要将自己的想要的东西拿到的手,而为此,我用了整整几千年来品尝我的痛苦与悔恨,瑶姬,这几天,我在九嶷山下站了五天,我没有见到舜,不是不能,而是不愿,我在那五天里一直回想我们的过去,如果当初我没有任性孤意,那么姐姐与他,必定是会快乐的吧?甚至是我,也许也还是会遇上心爱的人,也还是会有快乐的生活,但我任性结果,却带来三个人的痛苦,我给他们带来无数的麻烦与烦恼,我甚至知道,舜的南巡,其实也是因为想了避开我,只有他的远离,才能避免三人相处时的尴尬,最终如何呢?他与姐姐至死都没能相见,我不是……没有过疚恨后悔的呀!”

“我与你,终究还是不同的,”瑶姬的目光有刹那的木然,“禹与舜,亦是不同的。”十、顷襄王

  “瑶姬,离开这里吧!向天帝请罪——纵然心中永远怀着不可满足的念想,总比怀有的是无穷的疚恨好!”

“可是,可是我不忍,不,我不能离开他,”瑶姬似乎在陡然间崩溃,泪水肆意的穿过她掩面的十指,奔泄而下,“是的,女英,我是自私的,我恨过禹,恨他待我无情,恨他舍我娶了涂山白狐,恨他对我永不动容的平静无波,在遇上他之前,我从不知道爱与恨会这样煎熬人,是神灵也不能摆脱的痛苦,……我曾那样恨过他,盼望他死,盼望他彻底的消失,以为这样可以忘却,所以我竭力阻止他封神,以为只要他一死,一切都可以消失无存,包括我心中的爱与恨,我以为我真的可以忘记……”

我亦为之凄然,可怜的瑶姬,她以为死亡可以带走爱恨伤痛,可以令她重归平静,但终究是徒劳的,那份永埋她心中永不可言说的伤痛与悔恨,甚至是她千年不能释怀的伤痛,所以她如今才会那样的怜惜生死沉浮于世间的禹的魂灵,所以当她发现楚王是禹的转世时,她以为那是她的救赎,她以为她能有再有一机会,弥补过失,挽救楚王注定逐渐沉沦昏聩的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