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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女皇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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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书籍名:《武则天——女皇之路》    作者:萧让


此外,已经被贬为荣州刺史的王皇后舅父柳奭也没有被遗忘,被罗织入罪再贬为象州刺史(今广西象州),——这无疑是出自武皇后的意思,目的是不让王皇后的任何亲属有翻身的机会。从这里也可看出武后参与此事极深,应是扮演着出谋划策、坚定信心的军师角色吧,司马光认为许敬宗的诬告是“希皇后旨”,虽有为高宗开脱之意,但武后起的作用相当重要应是无可置疑的。二相一贬,顿时空出来侍中和中书令两个相位,贬黜诸臣的诏书于八月十一日下达,仅仅四天之后,许敬宗便一把抢过还带着韩瑗体温的位子,做上了门下省最高行政长官侍中,经过三十年漫长的等待,历尽浮浮沉沉,尝尽酸甜苦辣,终得入阁拜相。而武皇后从中捞取的好处也不少,她不仅报了当年之仇,更于中书省安插了李义府,门下省安插了许敬宗,诏书已可顺利地通过中书、门下,为今后进一步攫取政权,打通了至关重要的一环。

这里我不打算渲染失败者韩瑗被贬到当时称为天涯海角的海南省的悲惨结局,——个人对韩瑗没什么好感,长孙无忌和褚遂良都有一大堆的政绩和特长,足以让人原谅他们个性中也有自私和保守的一面;来济文章人品俱佳,很提了些好建议,最后的结局也很悲壮;韩瑗给人的感觉却只是个含银钥匙出生但没什么具体建树的贵族,几次直谏也颇有出于私心之嫌。倒是因此拜相的许敬宗,这个《新唐书*奸臣传》中排行居首的大奸臣,引起了我的兴趣^_^

许敬宗在历史舞台上的第一次亮相,是隋末天下大乱之际,他的父亲在江都政变中被叛军宇文化及所杀,许敬宗作为儿子本来是逃不了的,可是他为了保命,奴颜媚骨地苦苦哀求留在杀父仇人的手下任旧职,这即使在乱世也不多见,曾亲眼见过此事的封德彝以“蹈舞求生”来形容许敬宗当时的丑态,从那一刻开始他的名声就算毁了,“无行文人”这个标签便象蜗牛的壳,从此跟了他一生一世。但我觉得为了活命而哀求几句就算举止夸张点也可以原谅吧。  生命和尊严究竟哪个重要,对于这个问题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交出一份符合世间伦理的答卷。许敬宗文才出众,学富五车,对自己的才华深具信心,虽然德行遭人鄙薄,仍然深信自己有朝一日必能出人头地。

隋亡唐兴,秦王世民为与太子建成争夺储位,开文学馆延揽人才,其中出类拔萃的十八位海内名士受到特别优待,被称为秦府十八学士,其中就有许敬宗。能和房玄龄、杜如晦、一代大儒孔颖达等人并列,便可以看出许敬宗的文才有多么出色。他的眼光也很不错,秦王果然当上了皇帝,他被任命去修国史,当时心里很高兴,美滋滋地说:“仕宦不为著作,无以成门户。”那自负的模样颇有点李太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豪气^_^  哪里知道太宗皇帝心中另有打算。太宗认为,乱世当唯才是用,不给政敌以可乘之机;而治世提拔人才便需要德才兼备,严格把关。他欣赏许敬宗的文才,利用他好献媚的性格让历史按自己的提示书写,但心里又看不起他,并没有给他多少发挥自己抱负的机会,根本就把他当御用文人看。在太宗而言,他这样做是物尽其用,但对于许敬宗而言,那可就大大不是滋味了。眼看看一个个后起之秀都做上了宰相,他才做到中书舍人,爬得比蜗牛还慢,他是小人,但小人也是有理想的,也想做出一番事业不是?

倒霉的事儿不止这一桩。贞观十年长孙皇后去世,百官服丧悼念,率更丞欧阳询也在其中。欧阳询,就是那位出名的大书法家,我们现在练的欧体就是他独创的风格,可他同时也是出名的相貌丑陋,长得三尖八角,俨然孙大圣再世,此刻再穿上丧服,更是丑得惊心动魄,不类人形。别人看了,忍不住都会指指点点,遇到飞扬跳脱的许敬宗,哈哈哈哈哈哈哈,一通狂笑,声震四方,当场把他头上的乌纱帽震飞。太宗皇帝刚死了老婆,心里正不痛快,许敬宗竟敢在国母的葬礼上大笑,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立刻把他打回原形,好容易到手的中书舍人之位就这么没了,又得一点一点地从基层做起。不偏心地说,这事儿真是欧阳询的不是,长得丑不是你的错,出来吓人就是你不对,居然害别人丢官,估计许敬宗一定恨死他了。初唐有无名氏撰写唐传奇《白猿记》,里面说有只大白猿强抢民女,云雨一番生下个儿郎便是欧阳询,一般认为是唐人诽谤欧阳询貌丑所做,欧阳询那么老实巴交的人怎么有人忍心欺负他呢?我私下嘀咕这作者别就是许敬宗吧!

倒霉的许敬宗,可怜的许敬宗,蜗牛背着他沉重的壳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这回他学乖了,投靠了李治。他柔艳轻薄的文风也很对李治的胃口,不久太宗东征留太子监国,许敬宗就得以参知机要。高宗嗣位,他成为礼部尚书,以为终于迎来艳阳天了,谁知没几个月就给人一脚踹了下去,继续编国史坐冷板凳。到了显庆二年,他已经是66岁两鬓华发的老人了。一般人到了这个年纪都已经安心隐退含饴弄孙了,而他还孜孜不倦地在名利场上打滚,屡败屡战毫不气馁,始终相信自己会寻到功名富贵,真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这份执著,这份自信,实在让人佩服不已。

许敬宗的经历,常让我想起温瑞安笔下那些不择手段却又空负大志的反派人物,比如“想飞之心,永远不死”的白愁飞,有惊世之才却命运多厄,有智慧通天却天时不与,机关算尽,富贵却始终与他擦肩而过。世上有一种人,他们眼光其烂,挺谁谁死,总是站错队,然而就算他们再换10个主子,再做10次俘虏,对手照样对他们尊之重之,待他们如珠如宝,让人不佩服不行,比如魏征。世上也有另一种人,他们精明能干,目标清晰,无论风浪如山也总能找准那条唯一能靠岸的船,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不是这里差一点就是那里差一点,始终就是爬不上去,每次以为快要熬出头了就被人一脚踢飞,叫人不吐血不行,比如许敬宗。论眼光,精准无比,论才华,出口成章,然而宦海浮沉三十年,却依然在别人的冷眼和鄙视下讨生活。除了内心深处不灭的野心和斗志之外,一无所有。

少年时的热情已经死去,曾经飞扬跳脱的风发意气,已经在时光的磨砺下消逝无痕。许敬宗行事越来越谨慎低调,但也从来不曾放弃对功名利禄的渴望。许敬宗这一生,为了保命,向杀父仇人拜舞求生过;为了升官,违背自己的史官良心删改过史书;为了财富,把自己的女儿嫁到了蛮荒地带,可无论他怎么努力地追逐,仍然如同花猫拼命地追逐着系在自己尾巴上的蝴蝶结,明明近在眼前却永远抓不到手。也许他还不够卑鄙,也许他出卖的范围还不够大,于是,在他出卖了自己的职业道德,出卖了女儿的终身幸福,最后干脆把良心摘下来,诬陷出卖起他人的时候,他终于成功了!在白发苍苍的花甲之年,他终于,终于,终于,当上了宰相。

与之对应的,则是政敌的悲惨下场了:

——显庆四年,在长安过惯了锦衣玉食日子的韩瑗,病逝于流放地振州。死亡并不是他的最后结局,之后还将因长孙无忌的案子而被开馆验尸。

——显庆四年,王皇后舅父柳奭被杀于象州。

——来济因为不属于长孙无忌派系,只是政见相似而得以轻判,徙为庭州刺史。来济不愿苟活,突厥入寇时挺身赴难,战死沙场,时为龙朔二年,是反对废后诸人中下场最好的一个了。这里也可以看出,高宗的打击对象主要是长孙无忌派系内的人,并不完全是针对和他意见不一反对废后的朝臣了。

而一贬再贬的褚遂良,也在不断的打击之下,豪气尽失。短短的一两间,他由位极人臣的宰相贬为潭州都督,由湖南长沙贬到广西桂林,现在又从广西桂林,来到越南清化,地方越来越偏远,环境越来越恶劣,对于一个已经年逾花甲的老人来说,很容易身心俱疲,意志消沉。慷慨赴死容易,但在这样长期的慢慢煎熬之下,人很难再保持原来的气节。他不想再争了,只想回家,活着回到长安,于是上表给高宗:

往者承乾废,岑文本、刘洎奏东宫不可少旷,宜遣濮王居之,臣引义固争。明日仗入,先帝留无忌、玄龄、勣及臣定策立陛下。当受遗诏。独臣与无忌二人在,陛下方草土号恸,臣即奏请即位大行柩前。当时陛下手抱臣颈,臣及无忌请即还京,发哀大告,内外宁谧。臣力小任重,动贻伊戚,蝼螘余齿,乞陛下哀怜。

这里他先提到了自己为高宗力争皇位的策立之功,回忆了太宗去世时手足无措的高宗抱着他脖子的温馨情景,最后说他现在已经是风烛残年,蚂蚁一样的卑微渺小,乞求皇帝怜悯。写得声情并茂,婉转可怜,依稀可见太宗所说的“竭诚亲于朕,若飞鸟依人,自加怜爱。”然而此一时,彼一时,高宗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赤子之心的少年,褚遂良此刻重提对方真心情的往事,徒然让高宗感觉丑态露于人前而恼羞成怒,他的效忠也被视为借表功来施加压力,——感恩图报这样高贵的情感,并不适用于帝王。表章呈上去,便如石沉大海,再也没了消息。褚遂良日盼夜盼,但一直都没有回音。伤心,绝望,疲倦,一点一点地蚀刻着他的身心,第二年便病逝于爱州,享年63岁。

褚遂良为初唐名臣,也是著名的书法家,因曾经官至右仆射河南公的高位,世称褚河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