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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女皇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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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书籍名:《武则天——女皇之路》    作者:萧让




大周朝的国政仍在有条不紊地运转中,对狄仁杰的人品和才能武皇一向深信不疑,他必定可以保障政权顺利交接,不会忘恩负义地赶恩主下台。武皇对狄公的敬重已经到了人臣莫及的程度,狄公觐见每每免其跪拜,称见到狄公下拜她也会感觉疼痛(“每见公拜,朕亦身痛”)。啊啊啊啊啊啊啊,不过八卦爱好者们大可不必过于激动,唐朝皇帝说起这类话来一向不嫌肉麻。太宗皇帝就曾说过魏征是他的镜子,李绩是他的长城;李靖好比他的兄长,无忌好比他的儿子;一日不见马周,就会想你想到梦里头……甜言蜜语一箩筐,总要哄得人高高兴兴地替他卖命为止。武皇素来强横,这方面多有欠缺,如今年事已高,也想为后世留下一段君臣遇合的佳话,何况狄仁杰确有笼络的必要。又下令百官奏事非军国大事不得烦扰狄公,可谓百般礼遇,体贴入微。然而年迈多病的狄公仍然不胜负荷,久视元年九月,一代名相狄仁杰溘然长逝,终年七十一岁。

狄仁杰两度拜相,加起来不过三年多时间,名气却超过武周朝任何一位宰相,身前身后都广受赞誉,进封梁国公,图形凌烟阁,追赠司空,配享太庙,可谓人臣之极。或许唯一的遗憾就是不曾亲眼看见李唐复国成功吧!但作为武皇的头号宠臣,也许他也同样不忍目睹武周的终结。早逝(其实也不算早逝)让他避过了这尴尬的一幕,他没有辜负武皇,因为他只是因势利导地帮助她选择了一条最明智的道路;他也没有辜负李家,为他们他做到了一个臣子所能做到的一切。既未负情,也未负义,俯仰无愧,善始善终,堪为人臣楷模。武皇原本冀望狄仁杰打理朝政,自己优哉游哉度过余生,岂料斯人先行一步,徒唤奈何。她对狄公的了解与信任是长期以来建立的,一时之间却找哪一个可以替代?不由得长叹:“天何夺我国老如此之速!”

狄仁杰的提前去世,让武皇的退休计划泡了汤。虽然身体已经江河日下,还是不得不勉力勤政。只是每当遇到迟疑难决的时候,满朝文武竟似乎再也找不出一个像狄公那样睿智干练而又了解她心思的人替她分忧解难。她仍是天下至尊的君王,握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只要她一挥手,就能让万千人头落地,可是再大的权力也只能把活人变成尸体,没法让逝者起死回生。那些她爱过的人,她恨过的人,都已经长眠地底,就算她发一千道一万道敕令,也无法将他们唤醒。

“狄公一去,朝堂仿佛都空了。”白发苍苍的武皇在幽冷的洛阳宫中发出这句感叹,只觉意兴萧索,天地皆秋。

天上地下,她竟孤独得如此彻底。没有亲人,没有对手,没有敌人,没有朋友。是的,她还有子女,他们敬她畏她,却不爱她;她还有她倾尽一生心力建立起来的武周帝国,然而它存在的时间不会比她的寿命更长久。缘起缘灭,织梦碎梦,这就是人生么?

她一路跋涉,不肯停留,神阻杀神,佛阻杀佛,就是为了走到道路的尽头,独自一人面对这雪野似的凄冷和荒凉?

攀登到最高峰顶的人,会笑这尘世间的一切,都是如幻似真的悲剧。

一丝自嘲的微笑掠过武皇苍老的面容,如果一切注定是梦幻泡影,那就让她自己来亲手结束。

久视元年十月,即狄仁杰去世后一个月,武皇宣布以正月为十一月,一月为正月,大赦天下。自永昌元年(公元689年)开始、使用了十一年的周历终被废除,恢复李唐王朝使用的夏历。

历法,在古中国占据着极其重要的地位,唐代周边少数民族政权向李唐表示臣服的一大标志便是改用唐朝的历法,称之为“改正朔”。武皇在登基之前宣布改用周历,是她即将发动武周革命的预演,而现在弃周历复唐历,则宣告着她对李唐王朝的回归。

然而武皇仍然不愿干脆利落地把政权即刻交还给儿子,掌权既久自有恋栈之心,但年迈体衰确实力不从心,两个与她关系密切深被信任的女子遂得以参与朝政,走上前台,一个是爱女太平公主,一个是女官上官婉儿。但更多的还是委政于朝夕相处的枕边人张氏兄弟,以贴身男宠为自己的耳目和代言人,继续掌控朝政;而政治生命完全系于武皇一身又缺乏头脑的二张,又成为阻止她弃周复唐计划的主要力量。以前武皇威权独任、酷吏峻法之下,谁也不敢乱结朋党;而今她既老且病,常常卧病不起,对政局的掌控能力逐渐衰退,致使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谨小慎微的李唐皇族,热切盼望李唐复国的文武大臣,不甘失势意图俟机而动的武氏族人,以及陡然权倾朝野骄狂跋扈的张氏兄弟,各方派系林立,情况日益复杂,使得本应顺利过渡的权力交接,在关键时刻布满杀机,最终演变成一场她完全没有意料到的悲剧性政变。

(本章完。第十六章:逝水东流)

第十六章  逝水东流

如果说武皇是唐代后妃干政的成功范例,那么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便可视为公主和女官参政的代表。尤其是太平公主,自武周王朝末期开始参知政事,势力影响横跨中宗、睿宗、玄宗三朝,极盛时期七位宰相五位出其门下,自古以来公主权势熏天者无过于此。然而由于资料的缺乏,这位中国第一公主的名字和出生年月已无法详考,只能结合武皇子女的排序和太平结婚生子的年月来推断,她最有可能出生于麟德元年(公元664年),是武皇最小也是最受宠爱的孩子。这可能与武皇早夭的长女安定公主有关,作为唯一的女儿,她得到了母亲双倍的疼爱。高宗朝后期,权力之争日益尖锐,太子如同走马灯似的更换,武皇刀锋所指,当者非死即伤。太平公主却由于性别原因多过了母亲严厉的眼睛,未受历次易储事件影响,仍旧备受父母珍爱。开耀元年(681年),17岁的太平公主下嫁表哥薛绍,婚礼之盛创下大唐开国以来的纪录,据说迎亲的火烛把路边的行道树都烤死了不少。薛绍出生河东望族,是昔年秦府十八学士薛收的族人,母亲城阳公主为太宗皇帝与长孙皇后的爱女,其人温文尔雅,蕴藉风流,与太平的婚后生活堪称美满,生下二子二女,也未听说太平此间有任何外遇。因此高宗时代的太平公主生活应该是相当惬意的,无风无浪,温柔甜蜜,和她不幸的嫡亲哥哥以及更为不幸的庶出哥哥姐姐们相比,她是真真正正占尽万千宠爱的大唐公主。

悲剧发生在高宗去世母亲临朝称制时期,李唐诸王反叛事涉薛绍的兄长,疑心重重的武皇于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将老老实实做驸马的薛绍也一并下狱,杖责一百,活活饿死狱中,据说这还是看在太平公主的面子上才让他保留了全尸。年仅二十出头的太平公主就这样成了寡妇,出于对母亲的畏惧,她甚至不敢公开哭泣。贵为帝国唯一的公主,却连自己的夫君都无法保全,被誉为世间最伟大的母爱此刻显得如此淡薄。

事后武皇大概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打破公主封邑不得过三百的限制,将太平公主的食邑增至一千二百户,又积极地为她张罗婚事。她选中的乘龙快婿是魏王武承嗣,她要她最宠爱的女儿和她最信任的侄儿结为连理,成为大周朝一股不可忽视的政坛势力。薛绍被杀后太平公主已经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在母亲心中的地位,母亲的一生是一台精彩的独角戏,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剧情,即使唯一的女儿也只能作为点缀的道具。然而太平公主仍然不愿成为一桩政治婚姻的筹码,他拒绝按照母亲的安排嫁给武承嗣,这大概是她一生中最直接的一次与母亲对抗,并难得获取了对方让步,条件是她必须和另外一名“政治可靠”的武家子弟结婚,太平选中了武攸暨。

武攸暨是位出名的美男子,更难得的是个性恬淡,为人谨慎,一向远离权力争斗。中宗登基后拜他为司徒加邑千户,他坚决不受,淡出政坛,安于做个散官。即使在中宗驾崩,武家几乎倾巢而出配合韦后准备夺权之际,武位暨亦未介入,是此事之后仅存的少数几个武家成员之一。《新唐书*外戚传》称他“沈谨和厚,于时无忤,专自奉养而已”,在张牙舞爪骄横跋扈的诸武之中显得颇为另类。此外,他还是个有妇之夫。很难判断太平公主是真的倾慕他,还是只想随便挑个人选让武皇死心,但这哪里难得住他伟大的母亲?伸出根小指头,武攸暨的夫人便即刻消失,太平又做了新娘。只是以结发妻子死亡而换来的婚姻,丈夫对她有多少情爱可想而知,他们的婚姻不能说不和谐,毕竟武攸暨万万不敢得罪她,但太平也开始有样学样地养起男宠来,放肆地谈笑男人的身材和相貌,而不是他们的心。她的人生已经被强横霸道的母亲弄得支离破碎。

往昔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吧!既然再真挚的感情都经不起权势的摧折,再来谈论男人的真心未免矫情而愚蠢。当时情真,只因天真。找不到情爱可以寄托的妇人,只有用欲望来填满空虚。对于母亲的强权暴力,她始而憎恨,继而羡慕,终而成为她后半生孜孜以求的目标,因为她的切身经历告诉她,爱情脆弱,亲情虚妄,惟有权力才能真正带给她安全和力量。然而在视权力如禁脔的武皇面前,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收敛起锋芒,不敢流露出任何非分之想。她的柔顺和乖巧深得武皇嘉许,渐渐地也愿意和她分享一些心事,有了预谋议事的机会,但太平仍然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史载她在武皇专权期间“畏惧自检,但崇饰邸第”[1],“内与谋,外检畏,终后世无它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