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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女皇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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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书籍名:《武则天——女皇之路》    作者:萧让


陈先生更认为玄宗朝的政局亦为武皇遗留势力所左右,至玄宗末年才告完结,因创开元盛世的名相姚崇、宋璟、张说、张九龄等人“皆为武曌所拔用,故亦皆是武氏之党”;宦官高力士“实为武氏政治势力之维持者”;后期天宝时代的权相李林甫、杨国忠“二人之任用实与力士有直接或间接之关系,故亦不可谓不与武氏有关系也”。陈先生仅以这些人曾受武皇提拔及与二张诸武集团有姻亲关系就得出如此结论,似嫌草率。对此,黄永年先生曾撰专文《开元天宝时所谓武氏政治势力的剖析》一一辩驳,认为玄宗朝的这些重要政治人物皆非武氏之党。

然而黄永年否定了陈寅恪提出的时间界定之后,又继承了陈寅恪的“李武婚姻集团”说,名之曰“李武政权”。此说称武皇掌权后期,有意建立一个以李氏为虚名、武氏掌实权的“李武政权”。所以最终传皇位于太子李显,同时又让武氏家族掌握了朝中大权,而两家通过政治婚姻联结成一个紧密的整体。二张因触犯了这个集团的利益,令两家嫡系传人身亡而为李武政权所不容,因此两家联手发动神龙宫变剪除二张,太平公主即是李武政权的代表人物。李武政权的真正瓦解,是在李隆基把代表武家势力的太平公主铲除以后。

李武政权说并非完全没有道理,武皇的确是希望通过联姻方式将武李两家融为一体,但前有吉顼“佛祖天尊岂得无争”的告诫,后又苏安恒要求罢黜诸武安天下心的谏言,效果显然没有达到武皇的预期。就连武皇自己也无奈地表示事已至此,只能听之任之,足见武李双方对立暗战的事态并未化解,哪里就结成了一个亲密无缝的整体呢?史载张柬之等人屡次要求铲除诸武,武三思等人也“以则天为彦范等所废,常深愤怨,又虑彦范等渐除武氏,乃先事图之”[12],不知“已令忠于李者亦甚难不忠武矣”的结论从何而来?李武政权说最有力的证据是中宗复位后答敬晖等人请削诸武王爵诏中有“攸暨、三思,皆悉预告凶竖,虽不亲冒白刃,而亦早献丹诚,今若却除旧封,便虑有功难劝”[13]之语。但值得注意的是,中宗在下此诏时已决定拉拢诸武势力来打击政变功臣,诏文明显具有袒护诸武的倾向,因而不足为凭。况且,此诏也承认诸武“不亲冒白刃”,亦即他们并没有直接参与政变的实际行动。[14]  而太平公主的政治倾向如前所述,把她划为武家势力的代表有失偏颇。凡此种种,很难得出神龙宫变是李武两家联手发动的结论,事实上面对二张擅权,武李双方的应对方式显然大异其趣。

诸武跟二张是有矛盾的,二张在关键时刻助李显立嗣成功,又逼死了武延基,诸武不可能对他们没意见。但作为立嗣之战中的失败者,诸武正到处寻找机会翻盘,二张就是他们最有可能得到的助力。以二张对武皇的影响力,诸武谄媚还来不及,哪儿敢跟他们作对?说来诸武在二张身上也下了不少功夫。二张初承恩宠之际,武承嗣、武三思等人便奔走门下,争着为他们牵马执辔。从控鹤监到奉宸府,武皇每有游幸诸武必随侍在侧,少不了向二张逢迎献媚,张昌宗为王子乔化身这个说法最早就是由武三思提出来的。最重要的是二张和诸武都有一个共同之处,他们的富贵全都依赖武皇得来。二张对李氏虽有拥立之功,但他们并不能真正融入李氏集团,大权在握之后更是不必也不屑于加入落魄太子的阵营。而诸武更是希望借助二张的力量打击李氏,阻止武皇传位李唐就成了他们的共同目标。因此诸武与二张合作多于对立,武三思遂被二张引为同党。二张曾经附庸风雅地仿造秦王时代的李世民作《十八学士图》,也请了画师为他们府中上宾作《十八高士图》(不知道太宗皇帝泉下得知自己是这两个男宠的模仿对象有何感想-_-|||),梁王武三思赫然居于榜首,依次是纳言李峤、凤阁侍郎苏味道、夏官侍郎李迥秀等十八人。[15]

二张与武三思的结合,令这一集团更具政治影响力,李唐皇族顿觉势单力孤,也让拥护李氏的一干朝臣深感不安,纷纷将矛头指向二张,力图遏制二张势力的恶性膨胀。而李家三兄妹中,太子显和相王旦都是武皇重点监控的对象,向来不敢轻逾雷池一步,拥有一定政治势力的太平公主便首当其冲,成为二张首先针对的目标。长安三年(公元703年)九月,张昌宗状告一直跟他们过不去的宰相魏元忠和太平公主的情夫司礼丞高戬,诬指他们私议“皇帝年老,不如侍奉太子长久”,武皇大怒,将二人下狱,由此引发了众多朝臣的廷辩和争议,以及随之而来的连场冤狱。坚冰一破,风云再变,朝臣与二张之间的矛盾至此完全暴露出来,武皇苦心维持的脆弱平衡终告破灭。

(本节未完待续)

注:

[12]  )《旧唐书*桓彦范传》

[13]  《旧唐书*外戚传》

[14]  唐华全:试论唐中宗时期的诸武势力

[15]《旧唐书*硃敬则传》

魏元忠结怨于张氏兄弟,始自他杖杀张易之手下一名暴乱都市的恶奴。其后张易之想帮弟弟张昌期谋个雍州长史的官职,诸宰相均不敢得罪二张纷纷附议,又是魏元忠直言反对,称张昌期少不更事治理无方,出任岐州刺史时户口大批逃亡,而雍州是长安所在的府州,也就是京畿重地,张昌期实不堪此任。此事于是泡了汤。这已经足以让二张愤怒,何况魏元忠还常常一口一个小人地针对他们。二张常侍武皇身旁,知她眼下最恨的就是宠臣弃她而去转事太子,这一刀可谓正中要害,但魏元忠根本没说过这话,哪里肯认?两边争执不下,武皇遂命双方对质于朝堂,太子、相王也奉命列席旁听。事因魏元忠除宰相之外,亦兼职出任检校太子左庶子,也就是东宫属臣。这使此案变得更加敏感,隐隐然有从“魏元忠事主不忠”向“太子教唆人对抗皇帝”转变的趋向。因此可以想象两位皇子的惶恐与尴尬,眼看着双方你来我往唇枪舌战,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在他们伟大而凶悍的母亲面前,可怜得就象两只猫爪子里的老鼠。

魏元忠当时已经六十多岁了,在酷吏横行的年代,他屡遭陷害,几历生死,多次人已经被带到刑场上又临时释放,什么事情没经历过?会怕这两个毛头小子?争执一直没有结果,张昌宗终于亮出王牌:“魏元忠确曾说过此言,凤阁舍人张说亲耳听闻,可以为证!”

张说!在场拥护李唐的大臣心下都是一惊。张说是武皇临朝称制以来开制举录取的第一位状元郎,以他对策天下无双而给予极高的礼遇,一向被视为武皇嫡系人马。他亦是《三教珠英》编辑部中的一员,跟二张多有应酬唱和,为人机巧诡变,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正人君子。现在张昌宗把他推出来,难道他已经被二张买通甘做伪证?

并非杞人忧天,在二张诱之以高官、迫之以权势的双重攻势下,张说确已答应指证魏元忠。此刻承旨将入,却被一大堆拥护李唐的朝臣堵在半路。同为凤阁舍人的宋璟深知其为人,十二万个不放心,远远一见他就迎上来道:“名义至重,鬼神难欺,不可以党附奸邪以求苟免。即使获罪流放,声名亦将流传天下,岂非胜过一时的蝇头小利?”有唐一代,儒学并未确立起至尊地位,尤其是在武周时代。像张说这样的人,很难说对儒家的立身处世哲学怀有多么强烈的热情。然而人生在世,要尽意尽情,不负此生,却是唐人的共同信念,宋璟此言正是要张说珍惜羽毛,流芳百世,这无疑比空谈大道理更具说服力。

为了打消他的顾虑,宋璟又补上一句:“万一事有不测,我也会叩阁力争,与子同死。努力为之,万代瞻仰,在此一举!”

这时殿中侍御史张廷珪、左史刘知几也纷纷围上来,鼓励张说:

“朝闻道,夕死可矣!”

“事关大节,不可玷污青史,累及子孙!”

史官刘知几的话已经带了几分威胁,颇有点“你要不厚道别怪我乱写”之意,大家都着急了吧。

张说不能不为其所动。他和二张虽有交往,但并非李峤、阎朝隐那等铁杆党羽,更多的是畏于二张权势而已。这是二张专程找他做伪证的理由,他的供词更易取信于人,但二张这回失算了,张说的性格远远比他们想的复杂得多。他不是正人君子,可也不是奸邪小人;他不想得罪二张,可也不想同流合污;他期盼美好前程,但更要考虑长远未来。张氏兄弟虽然权倾朝野,但他们的富贵全部依附于武皇,一旦武皇西去,他们的下场可想而知。眼下答应他们作伪证陷害魏元忠,自然会被视为二张一党,受尽天下人唾骂,声名尽毁,日后的前程也会随着二张的倒台而黯淡了光影。难道当真就这样贱卖自己,曾经在洛城殿数万考生之中英姿勃发夺得殿试头名的张说,让天下人艳羡让外邦使者也举杯庆贺“大国得人”的张说,竟如此轻易把命运和两个面首捆绑在一起?

名义至重,鬼神难欺。

无污青史,为子孙累!

电光火石之际,张说终于看清了眼前的路。有生第一次,他对自己是谁、想要什么、该怎样去做,如此了然于心。深深地吸一口气,他迈步走进了殿堂,内心安宁镇定,如风雨洗礼后的大地。

耳畔响起武皇的声音:“张说,据说魏元忠口出大逆不道之言的时候,你也在场?”

张说缓缓抬头,正迎上武皇那双略带疲惫却依然精明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