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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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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书籍名:《道士下山》    作者:徐皓峰




俞喜仁站在床前,颇为踌躇,万一这小孩不能领会自己的美意,倒显得自己神神叨叨了。看这小孩一动不动,似是睡得正香,俞喜仁叹了口气,心道:“也罢。”蹑手蹑脚遛了出去。

走到院中,忽觉得身后似有动静,俞喜仁保持步伐,猛然回头,余光中瞥见一条矮小身影飞速地躲进水井台后面。过了一会,井台后露出一个小脑袋,见俞喜仁还在,惊叫了一声,又缩了回去,分明是何安下。

两人隔着十多米,僵了许多分钟,俞喜仁终于走过去。何安下慢慢从地上爬起,笑道:“俞先生,您刚才是要叫我起床吧?”俞喜仁忙道:“是啊是啊,你想不想出去玩?”

前传  2、龙颈道观

河面起了雾,将两岸景物包裹成白莽莽一团。何安下立在船头,忽觉着有股凉意自脚心袭上小腹,引来一阵疼痛,急忙钻入船舱。

俞喜仁靠在船壁上闭目打盹,两只耳朵被船窗透进来的凉风打得通红。何安下大叫:“俞先生,坏了!”俞喜仁大惊:“什么?”何安下:“肚子疼。”

俞喜仁沉默半晌,从身下取出坐垫,喝道:“抱着!”

见俞喜仁威严无比,隐含着一股怒气,何安下不敢多言,糊里糊涂地抱着坐在一旁。俞喜仁再次眯起双眼,一层红润染上面容。

坐了多时,何安下叫一声,语调凄惨。俞喜仁睁开双眼,见何安下抱着垫子在船板上滚来滚去,忙伸脚一横,将他挡住。

“俞先生,我肚子好疼啊!”“我知道你肚子疼,所以我才让你抱着个枕头嘛。”“枕头有什么用嘛?”

“……往疼的地方压一压。”

何安下从未坐船出过远门,站在船头过久,中了江水阴寒。俞喜仁早知道何安下呆在舱外会有受凉闹肚,但不想扫他的兴致,想过会再说,便练起龙颈山道士的功法来,渐渐的,体内气机松松洞洞,说不出的舒服,对于此事也就忘了。

不料寒气如此猛烈,一个枕头绝难解决,见他冷汗淋漓,俞喜仁想到自己练的功法。

自己学起来千辛万苦,奉献了许多银两,经历了诸多为道士们端夜壶、跑腿等“有没有诚意?”的考验,方才学得。尤令他哭笑不得的是,在传授完毕时,道士竟然说:“此法至高无上,而你资质欠佳,能有一分收效已是难得。”费尽苦心,竟然换来个“你练了也是白练”的潜台词,心中窝囊之极。

俞喜仁怀着愤恨练功法,十来天过后,体内气机层层变化,逐渐晓得其中味道,满腹的牢骚化为感激,始信天外有天,资质之说不谬。

该不该将这功法传给何安下,俞喜仁心中唠叨不已:“俞喜仁啊,这个小孩凭着肚子疼,就要得到道家大法啦!与你当年的辛苦比起来,天理何在?”转而又想:“俞喜仁啊,用道门大法来治肚子疼,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吧!”

冷静下来,觉得自己始终有一种想教这孩子的冲动。于是,一咬牙,说:“就这么定了!”一口咬下,满嘴牙响,立时钻心疼痛,暗道:“我就不信好心没好报!”当即扶起何安下,说:“翁然如云雾之四塞……”

阳光消散水雾。

何安下闭目坐在船舱之中,感觉阳光似乎渗进皮肤,点点滴滴渗进体腔。积郁在腹中的寒气,如同江面上的烟雾,随着太阳升起,被一缕缕光亮击碎、融化。

俞喜仁坐在一旁,口含热茶,借以抵抗牙痛,注意到何安下面部泛起神秘的笑容。

俞喜仁教何安下的是明代道书《性命圭旨》上的口诀:“翁然如云雾之四塞,骤然如风雨之暴至,恍然如尽梦之初觉,涣然如沉疴之脱体,如男女之相亲,如澡浴之刚起。”

何安下瘦弱的两臂挽在小腹,打坐的姿势很不标准。俞喜仁却觉得非常欣慰,自己随便一教,有人竟然学得如此认真,不由得以师长的心态打量着何安下,暗道:“陪你练一会。”俞喜仁一挺脊椎,双膝盘上,眼皮慢慢垂下。

俞喜仁与何安下端坐在船中草席之上,一大一小两尊身躯,姿态一致,嘴角上挂着一样的笑容。

傍晚时分,船到龙颈山下。

俞喜仁跳下船,小腿一震,觉得腹部坚实,回肠荡气。几个时辰的静坐练功,令精力格外充沛,不由得兴起:“安下,腿上有没有劲?”

“坐麻了。”

俞喜仁爽朗一笑:“我怎么就没麻呢?还是你没有掌握技巧,来,咱们一路跑上山去如何?”何安下揉着双腿,抬眼见郁郁葱葱一座山,草木甚是茂密,不见楼阁宫宇,只一条小路蜿蜒而上,与俞喜仁向自己渲染的“龙颈山道场富贵非凡,好大场面”差别甚大。

何安下:“俞先生,这好像是一座荒山!”

俞喜仁:“这是后山!从前面上山谁都行,能从后面上山的,就不是一般人了,得有特别关系。”何安下:“从后面上山有什么好处吗?”

俞喜仁想了想,说:“近。”

他心中万分得意,一拍何安下脑袋:“跑吧!”不待何安下反应,已一个健步窜出好远。

一阵好跑,汗流浃背,回头看去,不见何安下身影,便坐在路边石头上,感慨自己数年道门修炼没有白费,竟然身轻如燕,不由得哼起小曲。

陶醉不已之时,脖颈一疼,一粒小石子从肩膀上滑下,落在双腿间的地面,犹自滚动不已。俞喜仁大怒:“是谁打我!”左右看去,不见人影,心中一惊:“难道我骄傲了一下,过路的山神看不过去了吗?”又语调谦恭地问了一遍:“哪位打我?”

飘忽忽传来一声:“是我。”

俞喜仁向上看去,见何安下在上方,大惊道:“你怎么上去的?”何安下:“我找了条更近的路。”

俞喜仁黑了脸色,半晌后说:“近路在哪?”

何安下:“顺着树根间的缝隙,一点点钻过来。”

俞喜仁在何安下的指点下找到了“缝隙”,绝不能容纳自己的身量,心中暗骂:只有小狗才能钻过去。

两个时辰后,俞喜仁领着何安下爬上山顶。

没有一个人影,道观庭院中飘散着焦黄的纸灰,夕阳之中,竟是十分凄凉。何安下见俞喜仁满脸沮丧,便问:“先生不高兴?”俞喜仁:“今天的道场已结束,没有大场面了!”

何安下受他情绪感染,也沮丧地坐下。晚霞中,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坐在一起,显得格外愁苦。

忽然丝竹声响起,婉约清逸。何安下眼前出现梅花幻觉,雪花与梅花交融,白茫茫一片,渐渐泪花也融了进来。俞喜仁两眼放光,一努劲站了起来,叫道:“雪地红花!”

耳听“雪地”两字,何安下一惊,以为俞喜人看到自己心中的幻像,抬眼却见庭院已坐满了道士。俞喜仁抓住何安下,哽咽道:“瞧,大——场——面!”

一时钟鼓大作,丝竹声骤然拔高,高到不可再高,几近绝境,颤出几个尖利之音,便断了音调,十几秒后才续上,开始低得几不可闻,慢慢回升,终与钟鼓融合,形成一派草木生春的气象。

何安下缓出口气,问俞喜仁:“这曲子叫什么?”

清朝光绪年间,道教界出了一牌大型曲目——《雪地红花》,意境是在肃杀的冬天,雪地中依然存有生机,开着一朵红花。比喻衰老不是绝境,其中仍有生机。

俞喜仁拉着何安下奔到场面中跪下,随着场中道士的指示不断叩拜,一起一伏间仍念念叨叨:“想不到还有夜场……”过了一会,不断有人哭啼,仔细看去,发现场中之人都披麻带孝。

俞喜仁精神涣散,动作有一搭无一搭做得很不成样子。何安下受场内气氛感染,渐渐的鼻头红红,泪眼汪汪,只是强忍着才没哭出声来。

俞喜仁在一旁小声嘀咕:“安下,控制一点。咱们虽然赶上个大场面,但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又正好是夜场?唉,这是个水陆法会。”何安下:“名字很好听嘛,什么意思?”

俞喜仁涨红了脸:“就是家里死了人,作个法事超度一下。咱俩谁也不认识,磕头就不要磕得那么认真了。”何安下:“那咱们到旁边歇歇。”俞喜仁:“不可,刚才咱俩急匆匆的闯了进来,已经有很多人不高兴了,法事还没完,现在出去,会被人骂死的。”

何安下:“那就坐会吧。”俞喜仁:“不可不可,这显得对死者非常不尊重。”何安下:“怎么办?”

俞喜仁沉吟一会儿,说:“还得磕。”

磕下数十个头后,何安下新鲜劲过去,无聊起来,不断找俞喜仁说话,弄得俞喜仁心惊胆战,不断提醒:“小点声,再说我就把你送回姥姥家去。”

何安下安静了半晌,又一张口,俞喜仁忙说:“嘘。”何安下:“我这回是正经事。家里人死了,为什么要做法事?”俞喜仁:“显得孝顺呗。”何安下:“这么吹吹打打的就孝顺了?”

俞喜仁道:“人这一辈子,最不关心的往往是父母。上学,关心的是老师;当官,关心的是上司;做生意,关心的是合伙人。谁去关心父母?父母肯定不会害你,所以就没有必要关心他们了。只有当他们死了,才会去注意他们。”

何安下:“那吹吹打打……”

俞喜仁:“吹吹打打就是向他们的遗体表示一下,喂,我注意你啦!”此一番回答十分机智,俞喜仁感到自己好几年都没有这样说过话了,不由得洋洋得意,猛然听到“哇”的一声,何安下伏在蒲团上抽泣起来,而且声音越哭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