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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叉小径的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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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交叉小径的花园》    作者:博尔赫斯



然而从里面房子的深处,有一盏灯笼逐渐移近。这盏灯笼在树干之间忽儿放光,忽儿消失。这是盏纸做的灯笼,形状像鼓,色彩像圆月。一个高身材的人提着它。我看不见他的脸,因为灯光使我的眼睛发花。他开了大门,用我家乡的语言慢慢地说:


“原来是郗本仁兄光临,来解我的孤寂了。毫无疑问,您是想观赏一下花园吧?”


我记起来,郗本是我们一位领事的名字;我莫名其妙地重复着说:


“花园?”


“交叉小径的花园。”


什么东西触动了我的记忆,我不知怎的,满有把握地说:


“那是我祖先崔朋的花园。”


“您的祖先?您的着名的祖先?请进来。”


潮湿的小径曲曲弯弯,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我们来到一间书房,里面满是东方和西方的书籍。我认出了一些用黄绢面装订的大本子,那是明朝第三代皇帝命令编纂的手抄百科全书,从来没有印刷过。留声机的唱片在一只铜铸的凤凰旁边旋转。我也记得有一只玫瑰色的大花瓶,还有一只几个世纪以前的古瓶,它的那种蓝颜色,是我们的手艺师傅从波斯的陶工那里学来的……


史蒂芬·阿尔贝微笑地观察着我。他(我已经说过)个子很高,脸上有深刻的皱纹,灰色的眼睛,灰色的胡子。他身上既有教士的那种模样,也有水手的那种气概。后来,他对我说,他“在渴望成为一个中国通之前”,曾经在天津当过传教士。


我们坐了下来;我坐在一张低矮的榻上,他背向着窗户和一只高高的圆形座钟。我计算了一下,我的追逐者理查·马登,要一个小时以后才到得了。我以无可改变的决心等待着。


“崔朋的命运真是令人惊讶,”史蒂芬·阿尔贝说,“他是他家乡那个省的总督,既谙天文,又知星相,并且精通经史,擅长弈棋、诗词、书画。但是他却抛弃了这一切,从事于写小说,造迷宫。他拒绝了仕途、吏治、房闱、宴饮,甚至学问的乐趣,把自己幽闭在明寂阁之中,达十三年之久。他死的时候,他的继承者只发现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手稿。他的家属,大概您不会不知道,准备把它付之一炬,但是他的遗嘱执行人——一个道士或和尚——坚持予以出版。”


“我们崔朋家的血缘亲属,”我回答,“至今还在咒骂这个和尚,出版这些手稿其实毫无意义。这本书不过是一大堆矛盾百出、体例混乱的材料。我有一次把它翻了一遍:主人公在第三章死了,到第四章又活了过来。至于崔朋的第二项事业:他的那个迷宫……”


“那个迷宫就在这里,”他把一座高高的漆得光溜溜的写字台指给我看。


“一座象牙的迷宫!”我喊起来,“一座小型的迷宫……”


“一座象征的迷宫,”他纠正我说,“一座看不见的时间的迷宫。我,一个蛮夷之邦的英国人,得到了揭示这个透彻的秘密的能力。经过了一百多年之后,那些细节已经无法复原,然而还不难揣测当时是怎么回事。有一个时候,崔朋说:我要隐居,去写一本小说。另一个时候,他说:我要隐居,去造一座迷宫。所有的人都以为这是两项工作,谁也没有想到写小说和造迷宫是一回事。明寂阁矗立在一个大概是很曲折的花园中央,这个事实可能给人们暗示,确实有一座迷宫。崔朋死后,在你们家宽广的土地上,没有人能找到什么迷宫。这部小说的复杂混乱,却给了我暗示:它本身就是迷宫。有两种情况,使我直截了当地解决了这个问题。第一种是:根据传说,崔朋意图建造的是一座严密的无限的迷宫。另一种是:我发现了他的一封残简。”


阿尔贝站了起来,有一会儿,他背向着我;他打开了这座金碧辉煌的黑漆写字台的一只抽屉,拿着一张纸,转过身来。这是一张原来猩红色的纸,现在已经变成玫瑰色,质地脆而薄,印着方格。崔朋的书法真是名不虚传。我热切地然而费劲地念着下面的字,这是我的一位血缘祖先用毛笔写下来的:“我将我的交叉小径的花园,遗给各种不同的(并非全部的)未来。”


我默默地把纸还给他。阿尔贝接着说:


“在发现这封信之前,我曾经自己问自己,一本小说怎么才能是无限的。我没有别的方式可以想像,只能想像一本循环的书,兜圈子的书,它的最后一页与第一页完全一样,具有无限地继续读下去的可能。我记起来,在《一千零一夜》的正中间,有一夜,写的是莎赫拉萨德王后(由于抄写者魔术般的错乱)冒着重新回到她正在讲的这一夜的危险,原原本本地从头开始讲一千零一夜的故事,这就直到无限了。我也想像一部柏拉图式的世袭作品,从上一辈传给下一辈,每一个后辈总是给它增加一章,或者以孝顺的谨慎修改前一辈的作品。这种猜想使我很高兴,但是哪一种猜想,即使以最渺茫的方式,看来都不符合崔朋的这些矛盾百出的篇章。我正处在这样的困恼之中,从牛津给我寄来了您刚才看过的那张纸。很自然地,我在这句话上停住了:‘我将我的交叉小径的花园,遗给各种不同的(并非全部的)未来。’我几乎当时就明白,‘交叉小径的花园’就是这部混乱的小说。‘各种不同的(并非全部的)未来’这句话,使我想到:这是时间上,而不是空间上的交叉的形象。我把这部作品重新看了一遍,证实了这个理论。在其他所有的小说里,人们每当面临各种选择的可能性的时候,总是选择一种,排除其他。但是这一位几乎无法解释的崔朋,他却——同时地——选择了一切。他就这样创造了各种的未来,各种的时间,它们各自分开,又互相交叉。小说的矛盾就是这样产生的。譬如我们说:范生有一个秘密,有一个陌生人来敲他的门,范生决定把他杀死。当然,有各种可能的解决办法:范生可能杀死闯来的人,闯来的人也可能杀死范生;两个人都可能活命,两个人都可能死去,如此等等。在崔朋的作品里,所有的各种解决办法都发生了,每一个办法都是与其他办法交叉的出发点。有时候,这座迷宫的小径集中到了一起,例如:您到这所房子里来了,然而在从前的某个时候,您可能是我的敌人,在另一个时候,又可能是我的朋友。如果您不在意我的无可救药的发音,我们可以念几段听听。”


他的脸容,在灯光的明亮圆圈里,无疑像个老人,然而有着某种坚决的甚至不朽的神色。他缓慢地正确地把这史诗作品中同一章的两种不同写法,都念了一遍。在第一种写法里,一支军队,行军经过荒凉的山地,出发去打仗。嶙峋的怪石,阴沉的山谷,使他们觉得生命毫无意义,于是他们轻而易举地取得了胜利。在第二种写法里,同一支军队行军经过一座宫殿,里面正在举行宴会。这场光辉的战斗,在他们看来,仿佛就是盛会的继续,于是他们取得了胜利。我以恰如其分的尊敬,听着这段古老的故事,也许并不是由于赞赏小说本身,而是由于它是我的一位祖先的创作,由这遥远帝国的一个臣民,在西方的一个岛上,在一场出生入死的冒险之中,把它重新归还给我了。我记得末尾的几句话,在两种写法里都一样,仿佛是一条神秘的戒律:“英雄们以宁静的心、凶猛的剑,奋勇战斗,委身于杀伐和死亡。”


从这个时刻起,我觉得在我的周围和我的身体内,有一种看不见、触不着的东西在发芽生长。这并非是两支分开的,平行的,最后合并的军队,而是他们以某种方式预示的一种最难以捉摸的,并且最内在的骚动。史蒂芬·阿尔贝继续说:


“我不相信您的有名望的祖先会无所事事地玩弄这种千变万化的把戏。我并不认为他真会花费十三年的光阴,去从事一项无穷无尽的修辞试验。在您的祖国,小说是一种低微的职业,在那个时代是受轻视的。崔朋是一位天才的小说家,然而也是一位博学之士,无疑地,他不会认为自己仅仅是一个写小说的人。他同时代人的言论——已足以证实他的一生——说明他对道学和神学的爱好。哲理的论辩篡占了他小说的大部分篇幅。我知道,所有的问题,没有一个会使他不安,没有一个会使他费力,除了‘时间’这个深渊一样的问题。好吧,这就是在《花园》的篇章中没有描写的惟一的问题。他甚至不愿意用含有‘时间’意义的字眼。您对这种有意的回避怎么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