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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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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浮世浑如岫出云

书籍名:《月沉吟》    作者:卿妃


第七次发作了……

        摊开掌心,看着那条延绵而下的红线,想到昨夜嫂嫂掀开我衣襟时的悲痛表情,不由叹了口气。

        “唉~”雀儿闷闷的声音传来,“小姐身体不好,就在家躺着吧。这样偷溜出来,要是将军知道了,雀儿就惨了……”

        嘴角飞扬,迎着孟秋的高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即使剩下最后一天,也要像鸟儿一样,坠逝在天际,含笑于心的远景里。拍了拍深色的男装,笑笑地看了她一眼:“在外面,记得叫我少爷。”

        “是…少爷……”

        清风吹动发上的束带,腰间的环佩丁丁作响。不远处的菜市里人流熙熙攘攘,一个小摊子前面挤满了人。

        “咿?”一个挑担的小贩踮着脚,黝黑的脸颊上写满了诧异,“长长长长长长长?”

        “七个‘长’字?”布衣书生摇了摇头,“何解?”

        “唉,老伯。”雀儿挤进人群中,拦住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开始发挥她包打听的本领,“这里是卖什么的呀,生意怎么那么好?”

        “噢,这是家专门卖豆芽的摊子。”老人背着手,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笑眯眯地解释道,“前天摊主刘大拣到一个钱袋,非但没有自己贪下,反而等到失主前来。那失主是个小哥儿,留了些钱作为报答。刘大死活不能收,结果昨个那小哥儿又来了,送来半幅对联,说是主人的谢礼。刘大就给挂起来了,结果引来了这么多人来对句,生意也好起来了。”

        雀儿讨喜一笑,拱了拱手:“多谢老伯。”

        噢?以联相赠啊,真是文人风骨。细细揣摩,恍然而笑:妙哉,甚是扣题。

        “小…”雀儿捂了捂嘴,改口道,“少爷,难道您明白了?”

        微微颔首,收起纸扇。

        “啊!太棒了!”雀儿拉着我的衣袖,问道,“这七个长字是何意?”

        围观的人停止了低语,纷纷看来。“这位公子,如果有下联了,请写在这边吧。”长相憨厚摊主从桌下取出纸笔,摸了摸脑袋,“出上联的小哥儿说,这副对联若齐了,我这个豆芽摊的生意一定会更兴旺。”

        轻轻一笑,举笔掭墨,挥毫而下。

        “长长长长……”身边够头而视的书生跟着念道,“长长长?”

        放下粗陋的毛笔,向雀儿点了点头。她迷惑不解地将那副下联举起,周围人齐声念道:“长长长长长长长!”

        “又是七个长字?”“唉?小老儿就更不明白了。”“故弄玄虚吧!”

        “刘大是个粗人。”摊主搔了搔头,一脸难色地看着我,“还请这位公子给我说说。”

        以扇指上联,沉了沉嗓子,念道:“长(chang)长(zhang)长(chang)长(zhang)长长(chang)长(zhang)。”

        再看向墨迹未干的下联:“长(zhang)长(chang)长(zhang)长(chang)长长(zhang)长(chang)。”

        拱了拱手,笑笑说道:“愿摊主家的豆芽越长越长,门前的队伍越长越长。”

        “妙!妙啊!”“原来如此!”“刘大,你就等着发财吧。”

        “嘿嘿嘿。”摊主搓了搓手,憨憨地笑开,“多谢公子爷。”他卷起衣袖,大声叫道,“今日我家豆芽四文一斤,决不加价!”

        “刘大给我来一斤!”“老板,半斤!”

        从人群中挤出,看着火红的豆芽摊,低头轻笑:那位失主究竟是何人呢?这个谢礼比几两银子要实惠多了。

        “这位公子。”偏过头,只见一名书僮模样的少年站在身边,拱手行礼道,“我家先生请您楼上一聚。”

        抬起头,看了看有些斑驳的茶馆,二楼临街的窗户里,隐隐有个人影。想必,这就是他了吧。

        脚下老旧的楼梯呀呀作响,上到二楼,一个悠长的声音传来:“豆芽长(常)长长(常)长(常)长。”

        还试?低头轻笑,淡然出声:“海水朝朝(潮)朝朝朝(潮)。”

        书僮轻轻打开木门,一个墨色衣服的清俊书生出现再眼前。他慢慢起身,行了个拱手礼,清瘦的身子衬得儒袍更显宽大。面色微白,双目清亮,气态超然。谨然回礼,微微一笑:“长(chang)长兄?”

        他不恼不怒,回道:“长长(chang)弟?”

        相视而笑,拱手而坐。雀儿乖巧地立在我身侧,那名书僮恭敬地为我倒起香茶。

        他清亮柔和的眼眸闪着几缕快意:“在下江东元仲。”不似时下文人的拽文寒暄,他的介绍简单的可以。

        举起茶盏,轻声道:“莲州云卿。”

        “莲州,好地方。”他低吟道,“梦湖本无忧,因风皱面。”

        想到四时好风光的锦鲤县,我轻轻应道:“螺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元仲清澈的眼眸荡漾着波光,他扬声叫道:“绛玄,拿壶酒来!”

        “可是先生,您的病。”

        元仲挥了挥衣袖,豪情毕现:“酒逢知己,微恙何惧?”

        举起手,推辞道:“元仲兄,小弟滴酒便醉,就算了吧。”

        “是啊,是啊。”绛玄急声附和道,“云公子不擅饮,先生就别为难人家了。”



        元仲摇了摇头,有些讪讪:“那便算了,不知云弟到云都来,是访友还是游学?”

        “小弟是来探亲的,元仲兄呢?”接问道。

        “闲云野鹤一只,特来寻秋会友的。”他缓缓起身,站在窗边,看着远处,发出感慨,“一别数年,云都越发的兴盛了。上次前来,都城附近灾民遍野,让人心寒啊。”

        在脑中快速搜索信息,低低问道:“兄说的可是四年前的赤江大涝。”

        “嗯。”他转过身,融融的秋阳映在脸上,颇有几分暖意,“青国多水,好坏看两面。这水若用的好,便可助国之兴起。若任其泛滥,则是加重民之艰辛。”点了点头,认真地看向他,元仲目光绵远,慢慢说道:“当年大涝,云都为江右,受灾并不急江左地区。在我们江东,饿殍遍野,疾病四起,卖儿卖女,实乃人间惨象啊。”

        点了点头,说道:“后来听说是江东名士聿宁上书王上,提出了水利十四疏,方才缓解了灾情。”

        元仲轻哼一声,摇了摇头:“一介书生哪有定乾坤的本领,都是世人虚传罢了。”

        “虚传?”想到允之对聿宁的赞赏情,不禁出声,“若只有市井坊间的推崇,或许是虚传。可是连习于算计的王侯都看好此人、屡次三番邀他出仕,由此观之,聿宁的贤明并非虚传啊。只是,不知他为何推辞?”

        元仲饮了一口茶,嘴角微微扬起:“云弟这么想知道?”

        “可不是。”打开纸扇,摇来些许凉风,“小弟也是一介俗人,对此颇有些兴趣。”

        “嗯。”他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摸了摸脸颊,笑道,“或许是他觉得云都才子遍地,怕来了只会贻笑大方吧,云弟没听过一句话吗?北鸟南飞,却见,满地凤凰难下足。”

        停止摇扇,眨了眨眼:“也许是,东龙西跃,一江鱼鳖尽低头呢。元仲兄啊,这样的理由过于牵强了吧。”

        他诧异地看着我,半晌,清声大笑:“是啊,是牵强了些。那也许是他恃才傲物,自以为不群与俗。一脸色难相,难为朝门官呢。”

        “非也,非也。”我摇了摇手,“若恃才傲物,又何以先天下之忧而忧、力陈水利之重?若不俗与群,又怎会哀民生之多艰、上书献计呢?”笑了笑,“色难?容易啊。”

        “色难……容易……”元仲抚掌大笑,“对的好啊。”

        “由此看来,这位聿宁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虚起眼睛,叹了口气,“可惜啊,若是他志不在天下,只愿方舟于江湖,那也就罢了。偏偏是个治世良材,却又货陈江东,可惜,实在可惜。”

        “可惜?”元仲看着我,明慧的眼眸微动,“云弟是朝堂中人?”

        “非也,小弟实乃江湖散人,没有什么大志向,只是单纯地叹息罢了。”直直地与他对视,轻轻说道,“元仲兄可知出仕亦同打仗,气尤其重要。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昔时,圣贤帝在位时,冢宰常歌就是在风头最胜时出仕,帝信之,众臣服之,百姓仰慕之,可谓赢得身前身后名。而同时期,与其并称为‘二杰’李希凡则因为一请不出,再请不应。直到他看到好友常歌成功地实现抱负,这才姗姗来迟,急急出仕。其间只做错了一个决定,便被众人不耻,曰: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也。同为二杰,才能相差无几,为何前途、名声两重?”

        笑笑地看向元仲:“气也,势也,民心之所向也。纵有翻天覆地的才能,若无八方支援,至多只能在泥塘里捉捉小鱼而已。民众是短目而偏激的,总喜欢为光明的抹上灿烂的一笔,为暗淡的附上凄惨的一画。如今这位聿宁在气胜之时,四年不算久远,那些吃过苦的民众尚且将他列在光明的那丛。若他再蹉跎下去,三请四邀皆不出,待气衰之时,就再难施展抱负了。所以,莫要辜负好时光,驰驾狂风弄海潮。”

        元仲目光灼灼,深深地望着我,半晌,他沉沉开口:“云弟说的对,这聿宁却有难言之隐。”

        嘴角轻轻勾起:“噢?说说?”

        他背着手,站在窗边,面色凝重:“聿家本是前朝大族,三代以前凌湛篡位改国号为青。聿漫伦举家东迁,从此扎根江左,并立下家训:聿氏子孙不得出仕青庭。也因此,聿宁迟迟不肯出仕。”

        原来如此,是家族渊源。低眉一笑,偏头望去:“看来元仲兄和聿宁是好友,小弟有一副对子想请兄长转述给他。”

        他背着阳光,脸上半覆阴影:“请说。”

        站起身,慢慢行至他身前,定定而视:“心在朝廷,原无分先主后主。”他眉头微动,慧眸轻颤。停了一下,继续沉声道:“名高天下,何必辩江左江右。”声调微提:“横批:行云出岫。”

        元仲凝思半晌,面容微展,向後退了两步,向我深深一躬:“元仲代聿宁谢过云卿,云弟的三对妙联让愚兄茅塞顿开。”

        “兄长过谦了。”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已近日暮,向元仲拱了拱手,“时候差不多了,叨扰了这么久,小弟也该告辞了。”

        “唉~云弟莫走。”元仲激动地抓住我的手腕,两人皆愣。他快速松手,我脸颊微烫。“是愚兄失礼了。”他慢慢垂下手,“云弟真是身骨纤细、长相秀美,若不是听君一席高见,恐要错认为女子。”

        舒了舒眉,笑言:“小弟从小身子骨就不好,长得孱弱了些,兄长见笑了。只不过小弟今日确实有事,元仲兄若不嫌弃,改日小弟再登门拜访。”

        “好。”他洒脱地拱了拱手,“愚兄暂住南苑大街的江东馆,随时恭迎云卿的到来。”

        下了楼,走在人潮汹涌的街道上,回过头,向站在窗前的元仲微微一笑。他霎时瞪大眼睛,手指紧扣窗棱。拱了拱手,翩身而去,眼前夕阳如弱水,连绵流向江东去。

        散着头发,倚在竹椅上,翻着从哥哥那里借来的《流照集》,轻轻念道:“聿宁,字元仲。”合上书,看着屋外摇动的树影,嘴角微微勾起: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啊。聿宁啊聿宁,下次再见,将在何地呢?

        指尖不经意地触动古筝“鸟篆”,清音微动。慢慢坐下,低眉抬手,幽幽起弦,指尖绰注进退。音似荡漾,心若微颤,灵动,弦动,但奏《知音》一曲。

        弹至第二遍,一声幽远的笛音传来。管弦相和,韵律克谐,“鸟篆”“凤吹”,清越绝响。微笑在嘴角飞扬,细细弄弦,以心奏之。商音哀哀,角声清清,弦音袅袅,笛音幽幽。《知音》一首共知音,明月西顾,晚来风轻。

        随着最后几缕拨弦,余音袅袅,在园中回荡。

        举目望去,长松修竹,片叶疏花。一个颀长俊逸的身影踏月而来,静静落下,不惊微尘。碎碎的银光下,丰神俊秀,水月风华。

        倚着窗儿,低低开口:“修远。”

        他俊容微舒,轻轻颔首。随后,深潭似的黑眸微动,清冷的声音传来:“痛了几次?”

        将房门打开,扶着门笑道:“七次。”

        他修眉微拢,疾步而入。倒了一杯茶,放在桌上。他撩袍而坐,定定地看着我:“云卿,把脉。”

        慢慢坐下,挽起袖子,伸出右手。肌肤相触的刹那,心底滑过一丝酥麻。他修长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方才细细按去。

        廊外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传来,嫂嫂带着引章,急急走进:“妹妹,刚才那笛声……”

        笑笑地看了看嫂子,介绍道:“这位是我的朋友,夜景阑。”修远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噢,就是那位夜神医吗?”嫂子面容微缓。

        “嗯。”嘴角微扬,“修远,这是我嫂子。”他收回幽幽的目光,向嫂子微微颔首,并不多言。

        “夜神医,我妹妹的病?”嫂嫂坐到门旁的梨花椅上,一脸担忧。

        修远慢慢收回手指,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毒入骨髓。”

        “那!”嫂子啪地一声站起,“请一定要救救她。”

        修远从怀里取出一包草药,放在桌上:“文火煎三个时辰。”

        “多谢。”嫂嫂看了看门口,“雀儿那丫头呢,怎么没跟过来伺候?”引章低着头走上前,将药取走。

        “大概睡着了吧。”我放下袖管。

        “夫人请出去。”修远冷冷地开口,“在下要给云卿运功逼毒。”

        “唉?”嫂子微讶地看看他,再看看我,慢慢起身,语带商量,“我就坐在这儿不出声,行不行?”

        “不行。”修远语气淡淡,很是果决。

        好意解释道:“运功的时候需要凝神静气,嫂子在这儿怕是不妥。”

        “噢…”嫂嫂不放心地看了看我们,依依不舍地将门带上。而后,门又突然被推开,她低低地对我说道:“嫂子就在门外,有什么事叫我。”

        好笑地看着她,摇了摇头:“不会有事的,放心吧。”

        掩上门,慢慢走入内室。温黄的灯光为周围染上了一抹暖色,修远定定地看着我,优美的凤眼里闪过一丝异色。静静地望着他,眉头微蹙。

        半晌,他清泠的声音响起:“云卿。”

        “嗯,修远,需要我怎么做?”

        他沉静的黑眸似颤了一下,语调平平:“需除去衣衫,静卧床上。”

        哄地一声,脑袋嗡鸣,脸颊像是燃起了火烧云,一阵滚烫。喉间滑动,微微低头:“多少?”

        “上身。”修远果断的回答,毫不拖泥带水。

        咬着下唇,轻叹一口气:“嗯。”

        放下半透明的帷幔,脱下绣鞋,爬上床。朦胧间,看到他守礼地背过身去。半转身,手指犹豫了一下,闭了闭眼,先解开襟带,将外穿的长袖褙子脱下。而后将内穿的孺衣脱掉,看着身上淡绿色的摸胸,嚅嚅开口:“全部?”

        “全部。”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狠下心,除尽衣衫,两手护在胸前,慢慢趴下,头偏向内侧,呐呐道:“好了。”

        脚步一点点地靠近,脸颊嵌入软枕。□□的背上感到一阵痒人的清风滑过,床幔被慢慢掀开。屏住呼吸,心跳加快。背上的发丝被轻轻撩起,身体滚烫。

        肩胛、背侧每扎入一个银针,身体的一道经络就颤动一下,骨髓就刺痛半分,肌肤就寒彻几丝。半晌,再没有针扎下,他低沉地开口:“要对掌。”

        “对掌?”猛地转头,对视的刹那,又害羞地埋入枕头,“就…这样?”

        “是。”只一个字就能让我羞死。

        伸出一只手,摸了半天,终于够着了一件单衣。快速遮住身体,慢慢坐起,长长的发丝垂至胸前。向内挪了挪,他目光视远,慢慢坐进。再抬首,却见修远闭上双目,俊颜清润:“我不会睁眼的。”

        淡淡的一句话拂去了我心头的不安,慢慢松开双手,单衣顺着肌肤柔柔滑下。他举起双手,静默。我贴上两掌,微暖。

        纯阳真气顺着经络一路而上,撼动着体内的刺痛。骨髓里一阵排山倒海,生命像是一点点从体内抽离,那种疼痛难以言传。薄薄的冷汗覆在额头上,顺着脸颊慢慢滑下。强撑着虚软的身体,感觉嵌入背部的银针颤动着,真气与霸道的毒液在血脉里搏斗。虚起双目,只见修远紧闭双目,袖袍鼓起。冷峻的脸上毫无倦色,都快一个时辰了,他其实也累了吧。

        静下心,感受着精纯的内力在身体里流动。“呃……”咬紧下唇,承受着一浪更比一浪猛烈的刺痛。体内的阴寒之气渐渐颓衰,纯阳真气从掌心忽地涌入,如铺天盖地一般席卷全身。只听丁丁数声,背上的银针飞出。喉间泛起浓浓的甜腥,偏过头,哇地一口,黑血直直地溅到地上。身体软软地滑下,伏在床沿上,没有半分力气。头脑渐渐浑沌,各种颜色混在一起,绕啊绕,渐渐变成了浓浓的黑色。

        感觉到身体被轻软丝滑的薄被盖住,随即落进一个坚定有力的怀抱。暖暖的,很舒服,心境安宁,就要沉沉睡去。

        朦胧间,耳边传来一声低语:“我会负责的。”

        什么?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