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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共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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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书籍名:《胡雪岩(共五部)》    作者:高阳




谈到日中要开饭了,王太太派人到外面去催请,把王有龄催了进来,他一见胡雪岩便问∶『你怎么没有走?』

『把你一个人先在这里,我在船上提心吊胆,雪公,你想想那是什么滋味?』

王有龄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但他知道自己的感觉跟胡雪岩做朋友,实在够味得很!『雪岩,』他眼睛都有些润湿了,『这才是生死患难之交!说实话,一见你的面,精神就是一振。事情是很棘手,不过你来了,我倒也不怎么怕了。』

玉太太听他们这一番对答,对胡雪岩的看法越发不同,而且她也跟她丈夫一样,愁怀一政,这几天以来,第一次出现了从容的神色。

『有话慢慢谈,先吃饭!』她对王有龄说,『一直觉也睡不好,饭也吃不香。今天可以舒舒服服吃餐饭了,你们弟兄俩先吃洒,我做个「红糟鸡」替你们下饭。』

王有龄欣然赞许,对胡雪岩夸耀他太太的手艺∶『你尝尝内人的手段!

跟外面福州馆子里的菜,大不相同。『

于是都变得好整以暇了,王有龄擎着酒杯为胡雪岩细述新城一案的来龙去脉,以及眼前的处理办法。果然如胡雪岩所想象的,那些奉派听候王有龄差委的候补州县中,管用的只有那个『鹤翁』。

『此人名叫嵇鹤龄,真正是个人才!』王有龄说,『足智多谋,能言善道,如果他肯帮我的忙,虽不能高枕无忧,事情已成功了一半。』

『喔!』胡雪岩问,『他的忙怎么帮法?』

『去安抚!』王有龄说,『新城在省的绅士,我已经碰过头了,那几位异口同声表示,有个得力的人到新城就地办事,事半而功倍。本来也是,遇到这种情形,一定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无奈能干的,胆小不敢去,胆大敢去的,又多是庸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除非我自己去,我不能去就得找嵇鹤龄这样的人。』

『我明白了。嵇鹤龄不肯去的原因何在?也是胆小?』

『哪里?』王有龄说,『此人有谋有勇,没有把那班扰民,放在眼里。

他只是不肯去┅┅『

不肯去的原因是他觉得不合算。王有龄谈嵇鹤龄的为人,吃亏在恃才做物,所以虽有才干,历任大僚都不肯或者不敢用他,在浙江候补了七八年,派不上几回差使,因而牢骚极多。

『他跟人家表示∶』三年派不上一趟差,有了差使,好的轮不着,要送命的让我去。我为何这么傻?老实说,都为王某某还是个肯办事、脑筋清楚

的,我才说几句。不然,我连口都懒得开。「『王有龄说∶』今天这一会,其实毫无影响,我一直在动脑筋的是,设法说动嵇鹤龄,谁知劳而无功!『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雪公,你的条件开得不够吧?』

『根本谈不上!嵇鹤龄穷得你们杭州人说的「嗒嗒嘀」,但就是不肯哭穷,不谈钱,你拿他有什么办法?』工有龄停了一下又说体谅的话,『想想也难怪,八月半就要到了,要付的帐还没有着落,转眼秋风一起,冬天的衣服还在长生库里。听说他最近悼亡,留下一大堆孩子要照应。心境既不好,又分不开身,也实在难怪他不肯帮忙。』

『那就只有我去了。』胡雪岩说。

『你我是一样的。』王有龄说∶『我不能去,当然也不能让你去。』

『既如此,雪公,你要我做点什么?』胡雪岩已有所领会,特意这样问一句。

『你看,雪岩,怎么想个办法,能让嵇鹤龄欣然应请,到新城去走一趟?』

胡雪岩不即作答,慢慢喝着酒盘算。这个征兆不好,在王有龄的印象中,任何难题,一跟他提出来,就会有办法,没有办法也有答复,一两句话,直抉症结的根源,商量下去,总能解决。象这样不开口,看起来真是把他难倒了。

难是有点难,却还不至于把胡雪岩难倒,他现在所想的还不是事而是人,嵇鹤龄这样的人,胡雪岩最倾倒,有本事也还要有骨气。王有龄所说的『恃才傲物』四个字,里面有好多学问,傲是傲他所看不起的人,如果明明比他高明不肯承认,眼睛长在额角上,目空一切,这样的人不是『傲』是『狂』,不但不值得佩服,而且要替他担心,因为狂下去就要疯了。

嵇鹤龄心里是丘壑分明的,只听他说王有龄『还肯办事,脑筋清楚』,他才肯有所建言,就知道他的为人。这样的人,只要摸着他的脾气,很容易对付,话不投机,他睬都不睬你。

『可惜事情太急,没有辰光了,不然,我跟他个把月交下来,一定可以叫他听我的话。』

『是啊!我是不容你下水磨功夫。难就难这日子上头。』

『他有没有什么好朋友?』

『怎么没有?』王有龄说,『也是个候补知县。会画画,好酒量,此人最佩服嵇鹤龄,但虽无话不谈,却做不得他的主。我就是托他去疏通的。』

『喔,「无话不谈」?胡雪岩很注意地问。

『是的。此人姓裘,裘、酒谐音,所以外号叫「酒糊涂」,其实不糊涂。

我介绍他跟你见见面?『

『不忙!』

胡雪岩说了这一句,却又不开口了,尽白夹着王太太精心烹调的红糟鸡,大块往嘴里送。还要腾出工夫来向她讨教做法,越发不来理会王有龄。

吃完饭、洗过脸,胡雪岩叼着根象牙『剔牙杖』,手里捏一把紫砂小茶壶,走来走去踱方步,踱了半天,站往脚说∶『要他「欣然」,只怕办不到!』

等了好久的王有龄,听得这一说,赶紧接口∶『不管了!嵇鹤龄欣然也好,不高兴也好,反正只要肯去,就一定会尽心。公事完了,我替他磕个头道谢都无所谓。』

『好,我来办!雪公,把你的袍褂借我一套。』

『什么借?』王有龄转身喊道∶『太太,你捡一身袍褂,还有,全副的


七品服色,捡齐了叫高升送到雪岩那里去。『

『对了,顺便托高升跟我家说一声,我上海暂时不去了。』

王太太答应首,自去料理。王有龄便问∶『你忽然想起要套公服,作何用处?』

『我要唱出戏。』胡雪岩又说,『闲话不必提,你发个帖子,晚上请「酒糊涂」来喝酒,我有事要问他。』

王有龄依言照办,立刻发了帖子,同时预备酒筵,因为宾主一共只有三个人,菜备得不多,却特地觅了一罐十五年陈的『竹叶青』,打算让『酒糊涂』喝个痛快。

到晚来,客人欣然应约,胡雪岩跟他请教了『台甫』,略略寒暄,随即入席。姓裘的名叫丰言,名如其人,十分健谈,谈的自然是嵇鹤龄。

这一顿酒吃完,已经二更过后。王有龄厚犒裘丰言的跟班、轿伕,并且派高升把有了六七分酒意的客人送了回去。然后跟胡雪岩商量如何说服嵇鹤龄?

『雪公,』也有了酒意的胡雪岩笑道,『山人自有道理,你就不必问了。

明天我得先部署部署,后天一早去拜嵇鹤龄,必有好音。我这出戏得有个好配角,请你关照高升到舍间来,我用他做配角儿。『

『好!好!』王有龄也笑道∶『我等着看你这出戏。』

第三天一早,胡雪岩穿起补子的袍褂,戴上水晶顶子的大帽,坐上轿子,由高升『执帖』,径自来拜嵇鹤龄。

他住的是租来的房子,式微的巨族,房屋破旧,但格局甚大,里面住着六、七户人家,屋主连门房都租了出去,黯旧的粉墙上写着『陈记苏广成衣』

六个大字。高升便上去问讯,『陈老板,请问嵇老爷可是住在这里?』

『嵇老爷还是纪老爷?』姓陈的裁缝问,嵇跟纪念不清楚,听来是一个音。

『嵇鹤龄嵇老爷。』

『我不晓得他们的名字。可是喜欢骂人的那位嵇老爷?』

『这我就不晓得了。』高升把一手所持的清香素烛拿给他看,『刚刚死了太太的那位嵇老爷。』

『不错,就是喜欢骂人的那个。他住在三厅东面那个院子。』

『多谢,多谢!』高升向胡雪岩使个眼色,接着取根带来的纸煤,在裁缝案板上的熨斗里点燃了,往里就走。

胡雪岩穿官服,还是破题儿第一遭,踱不来方楞折角的四方步,加以高升走得又快,他不能不紧紧跟着,所以顾不得官派,捞起下摆,大踏步赶了上去。

穿过大厅,沿着夹弄,走到三厅,东面一座院落,门上钉着麻,一看不错,高升便开始唱戏了,拉长了调子喊一声∶『胡老爷拜!』

一路高唱,一路往里直闯,到了灵堂里,吹旺纸煤,先点蜡烛后燃香。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把嵇家弄得莫名其妙,有个跟班模样的老者问道∶『老哥,贵上是哪一位?』

『敝上姓胡,特来拜嵇老爷!拜托你递一递帖子。』说道,高升从拜匣里取出一张『教愚弟胡光塘拜』的名帖递了过去。

他们在里头在打交道,胡雪岩只在院子门口等,过了一会,听见嵇家的跟班在说∶『不敢当,不敢当!敝上说,跟胡老爷素味平生,不敢请见,连

帖子亦不敢领。『

这拒人于千里以外的态度,是胡雪岩早就料到了的。他的步骤是,如果投帖而获嵇鹤龄延见,自然最好,否则就还有一步棋。

此刻便是走这步棋的时候了,他不慌不忙地往里走去,直入灵堂,一言不发,从高升手里接过已点燃的线香,在灵前肃穆地往上一举,然后亲自去上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