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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共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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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书籍名:《胡雪岩(共五部)》    作者:高阳




侄女儿与人做妾,做叔叔的自不好意思来吃喜酒。胡雪岩心想,照此看来,刘不才倒还是一个要脸面的人。

『不过今天不来,迟早要上门的。这个人有点麻烦,明天我再跟你谈。』

胡雪岩本想把他预备收服刘不才做个帮手的话,说给郁四听,但郁四不容他如此从容、一叠连声地催着,便只好先丢开『叔叔』,去看他的『侄女儿』。

一踏进新房,看得眼都花了,触目是一片大红大绿,裱得雪亮的房间里,家具器物,床帐衾褥,无不全新,当然,在他感觉中,最新的是芙蓉那个人!

新人正由阿珠的娘和阿七陪着吃饭,听见脚步声响,她先就站了起来,有些手足无措似地。胡雪岩也觉得不无僵窘之感,只连声说道∶『请坐,请坐!你们吃你们的。我看看!』

借故搭讪,看到壁上悬着一幅红绫裱的虎皮笺,是黄仪写的字,胡雪岩腹中墨水不多,但这幅字,却能读得断句,因为是他熟悉的一首诗——签上的那首诗,只最后一句改了两个字,原来是『美人何处采芙蓉』,黄仪却写成『美人江上采芙蓉』。

胡雪岩笑了,回头看到陈世龙,他也笑了。显然的,这是他跟黄仪两个

人搞的把戏。

别人却不明白,不知他们笑些什么?阿七最性急,首先追问,陈世龙便将胡雪岩的如何求签,又如何因『何处』二字而失望的故事,笑着讲了一遍。

大家都感觉这件事很有趣,特别是芙蓉本人,一面听,一面不断拾起头来看一看,每一看便如流光闪电般,那眼神在胡雪岩觉得异常明亮。

『那就没有话说了!』阿七对芙蓉说,『  你天生该姓胡!』

『是啊,真正姻缘前定。』郁四也说,『我从没有办过这样顺利的事。』

『话虽如此,到底是两位的成全。借花献佛,我敬四哥四嫂一杯酒。』

阿珠的娘手快,听胡雪岩这一说,已把两杯酒递了过来,一杯给她,一杯给郁四。

『慢来,慢来!不是这样。』阿七用指挥的语气说,『你们索性也坐了下来再说。』

于是阿七亲自安排席次,上首两位,胡雪岩和芙蓉,阿珠的娘和陈世龙东西相对,然后她和郁四说∶『老头子,我们坐下首,做主人。』

大家都坐定了,只有芙蓉畏畏缩缩,仿佛怕礼节僭越,不敢跟『老爷』

并坐似地,胡雪岩就毫不迟疑地伸手一拉,芙蓉才红着脸坐了下来。

『你们先吃交杯盏,再双双谢媒。』

由这里开始,阿七想出花样来闹,笑声不断,她自己也醉了。胡雪岩酒吃得不少,但心里很清楚,怕阿七醉后出丑,万一跟陈世龙说几句不三不四的话,那就是无可弥补的憾事,所以不断跟阿珠的娘使眼色,要他们劝阻。

『好了!我们也该散散了,让新人早早安置。』阿珠的娘说到这里,回头看了看便问∶『咦!世龙呢?』

陈世尤见机,早已逃席溜走。胡雪岩心里有些着急,怕她一追问,正好惹得阿七注意,便赶紧乱以他语∶『郁四嫂酒喝得不少,先抉她躺一躺吧!』

一句话未完,阿七张口就吐,狼藉满地,把簇新的洞房,搞得一塌糊涂,气得郁四连连叹气。自然,胡雪岩不会介意,芙蓉更是殷勤,忘却羞涩矜持,也顾不得一身盛装,亲自下手照料,同时指挥新用的一名女仆和她自己带来的一个小大姐,收拾残局。

等呕吐过后,阿七的酒便醒了,老大过意下去,连声道歉。郁四又骂她『现世』,旁人再夹在中间劝解,倒显得异常热闹。

乱过一阵,贺客纷纷告辞,芙蓉送到中门,胡雪岩送出大门,在郁四上轿以前,执着他的手说∶『四哥,这一来你倒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湖州怕还要住几天了。』

郁四笑笑不响,陈世龙却接上了话,『胡先生!』他说,『如果杭州有事要办,我去跑一趟。』

『对呀!』阿珠的娘说,『尽管叫世龙去!』

『等我想一想,明天再说。』

回进门来亲自关了大门,走进大厅,喜烛犹在,红艳艳的光晕闪耀着,给胡雪岩带来了梦幻似的感觉。『真正象做梦!』他自语着,在一张新椅子上坐了下来,看着扶手,识得那木料,在广东名叫『酸枝』,样子也是广式,在杭州地方要觅这样一堂新家具,都不容易,何况是在湖州?见得郁四花的心血,真正可感。

由郁四想到阿七,再想到老张和他的妻儿女婿,还有黄仪和衙门里的两位老夫子,最后想到这天的场面,胡雪岩十分激动——世界上实在是好人多,

坏人少,只看今天,就可明白,不但成全自己的好事,而且为了让自己有一番意外的惊喜,事先还花了许多心血『调虎离山』。这完全是感情,不是从利害关系生出来的势利。

正想得出神,咀嚼得有味,听见有人轻轻喊道∶『老爷!

转脸一看是芙蓉,正捧了一盏盖碗茶来,她已卸了晚妆,唇红齿白,梳个又光又黑的新样宫署,这时含羞带笑地站在胡雪岩面前,那双眼中荡漾着别样深情,使得胡雪岩从心底泛起从未经验过的兴奋,咽了两口唾沫,润湿了干燥的喉咙,方能开口答话。

『谢谢!』他一只手接过茶碗,一只手捏住她的左臂。

『索性在外面坐一坐再进去吧!』芙蓉说,『我熏了一炉香在那里,气味怕还没有散尽。』

『郁四嫂真有趣。』胡雪岩问道∶『你们是很熟的人?』

『认识不过两年,从她嫁了郁四爷,有一次应酬┅┅』芙蓉笑笑不说下去了。

『怎么呢?』胡雪岩奇怪,『又是闹了什么笑话?』

『不是闹笑话。』芙蓉语声从容地答道,『那夭别人都不大跟她说话,想来是嫌她的出身。我不晓得她是什么人?只觉得她很爽朗,跟她谈了好些时候。就此做成了好朋友。』

『原来如此!』胡雪岩很欣赏芙蓉的态度,同时又想到她刚才不嫌龌龊,亲自照料呕吐狼藉的阿七的情形,庆幸自己娶了个很贤慧的妇人。

这一转念间,胡雪岩对芙蓉的想法不同了。在一个男人来说,妻妾之间的区别甚多,最主要的是『娶妻娶德,娶妾娶色』。胡雪岩看中芙蓉,也就是倾心于她的翦水双瞳,柳腰一捻,此刻虽然矜持庄重,而那风流体态,依然能令人如灯蛾扑火般,甘死无悔。但是,光有这样的想法,胡雪岩觉得可惜,就好比他表链上所系的那个英国金洋钱一样,英镑诚然比什么外国钱都来得贵重,但拿来当作表坠,别致有趣,比它本身的价值高得多。这样,如果只当它一个可以折算多少银子的外国钱来用,岂不是有点儿糟蹋了它?

要娶芙蓉这样一个美妾,也还不算是太难的事,但有色又有德,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应该格外珍惜。这样想着,他的心思又变过了,刚才是一味兴奋,所想到的是『携手入罗帏』,此刻是满足的欣悦,如对名花,如品醇酒,要慢慢的欣赏。

看他未曾说话,只是一会儿眨眼,一会儿微笑,芙蓉很想知道,他想什么想得这么有趣?然而陌生之感,到底还浓,只有尽自己的礼法。便试探育说道∶『请到里面去坐吧!』

『好!你先请。』

这样客气,越使她有拘束之感,退后一步说∶『老爷先请!

我还有事。『

她分内之事,就是尽一个主妇的责任,吹灭烛火,关上门窗,又到厨房里去,检点了一番,才回人『洞房』。

胡雪岩一个人在屋里小饮,四碟小菜、一壶酒是早就预备在那里的,把杯回想这天的经过,心里有无数急待解答的疑问,所以看见她一进来就又忙忙碌碌地整理衾枕,便即说道∶『芙蓉,你来!我们先谈谈。』

『嗯!好。』芙蓉走了过来,拉开椅子坐下,顺手便把一碟火腿,换到他面前,接着又替他斟满了酒。

他把酒杯递到她唇边,她喝了一口,又夹了一片火腿来,她也吃了。

『你晓不晓得我今天闹个大笑话?』

这个开始很好,似乎一下子就变得很熟了,芙蓉以极感兴趣和关切的眼色看着他,『怎么呢?』她问。

『我跟郁老四一起进门,大家都说「恭喜」,我莫知莫觉,只当是郁老四做生日,大家是跟他道喜,你想想,世界上有这种事!』

芙蓉忍俊不禁,『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却又赶紧抿着嘴。

摆出正经样子∶『难道你自己事先一点都不知道?』

『一点都不知道。为了瞒着我,他们还特地把我弄到南浔去玩了一趟。』

『那┅┅』芙蓉迟疑了一会,双目炯炯地看着他问,『要我,不是你的意思?』

『哪有这话!』胡雪岩赶紧分辩,『我是求之不得!』

芙蓉点点头,神色和缓了,『我也不曾想到。』她低着头说∶『我实在有点怕!』

『怕什么?』

『伯我自己笨手笨脚,又不会说话,将来惹老太太、太太讨厌。』

『那是决不会有的事!你千万放心好了。』

得到这样的保证,芙蓉立刻绽开了笑容,笑容很淡,但看起来却根深,她是那种天生具有魔力的女人,不论怎么一个淡淡的表情,受者都会得到极深的感受。

『我的情形,你大概总听郁四嫂说过了。』胡雪岩问道,『她是怎么说我?』

『话很多。』芙蓉把那许多话,凝成一句∶『总之,劝我进你们胡府上的门。』

『那么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