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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共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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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书籍名:《胡雪岩(共五部)》    作者:高阳


两个人等于都在肚子里做功夫。

看看日色偏西,桃林中潋滟红霞,如火如荼,真叫『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再流连不走,天一黑,路上就不好了,于是仍旧照原来的样子,坐着马车,疾驰而回。

胡雪岩兴犹未央,同时要『守信用』,说了带阿巧姐去挑首饰,也要送怡情老二『做媒』的谢礼,一定要做到,所以特意关照古应春,先到黄浦滩禅臣洋行。

尤五记起胡雪岩的话,便特别注意阿巧姐,可是拿客人当『洋盘』?只见她初入店内,望着成排的玻璃柜和闪闪生光的珠宝首饰,颇有目迷五色之概,但很快的恢复了常态,看看古应春说道∶『古大少爷,请你问问洋人,有没有男用的表链?』

『男人用的?』

『是呀!』阿巧姐笑着问,『怎么了?』

『没有什么。我只当我没有听清楚。』

于是古应春跟洋人一说,立刻便捧出一只皮盒子来,打开来一看,里面有十几副表链,金银粗细,各式俱备。阿巧姐伸出手去,一条一条挑,最后挑了一根十八开金的,链子一端坠着一只铸得很玲珑的小金羊。

『这东西不错!』胡雪岩在一旁说,『再挑!』

『不挑了。』阿巧姐走开两步,同时招招手把古应春邀了过去,悄悄说道∶『这是我自己买的东西,千万不好叫胡老爷惠钞。请你替我付一付。』

说着,手一伸,一张折得小小的银票,塞到了古应春手里。

古应春明白了,这是阿巧姐买给她乡下的丈夫的,自然不便让胡雪岩出钱,便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胡雪岩还在坚持着,要阿巧姐再挑一两年首饰,她只是袖手不动。又再三问怡情老二喜欢什么?她却不过情,挑了一瓶法国香水。

『算帐吧!』胡雪岩取了一百两的银票,交给古应春。

接到手里,古应春也不作声,到帐台上跟洋女人结了帐,上车回到怡情老二的小房子,古应春才把他的银票交了回去,『你还阿巧姐六块洋钱。』

他说,『表链子阿巧姐自己买,不叫你惠钞。』

『岂有此理。』

『日子长了,何争一时?』尤五这样说,心里也有替他们作撮合的打算了。

胡雪岩听得这么一说,也就一笑置之。在那里吃了饭,怡情老二拉着尤五到一边说了几句,尤五又转达给胡雪岩∶阿巧姐今天既然休息,就不想回怡情院,问胡雪岩的意思如何?

『那好办!』他说,『跟我走好了。』

『要走就早走!不必在这里泡了。』

『时候还早,』胡雪岩踌躇着说∶『我们一起看戏去?』

这个提议没有人接受,古应春说明天要动身到苏州去见何桂清投信,尤

五表示倦了,不想出门。其实都是托同,目的是要让胡雪岩踉阿巧姐早圆好梦。

这当然不宜在裕记丝栈双宿双飞。他由于尤五的推荐,住进一家新开的『仕宦行台』大兴客栈,是个小小的跨院,一明两暗三间房。阿巧姐认为太大了用不着,胡雪岩认为房间一定要多,会客才方便,有时客人来访,只为说一句知心话,稠人广众,大家都憋在肚子里不便说,结果高朋满座,尽是空谈,如果多一间空屋子作为退步,就方便得多了。

『照这个样子说,胡老爷,你是预备长住?』

『是啊!』胡雪岩说,『丝栈里诸多不便,我想在这里长住,比较舒服。』

『你不是说,』阿巧姐指出他的前言不符后语,『半个月、二十天就要回杭州吗?』

『  不错!』胡雪岩很从容地答道,『去了马上要来的,房间留着也不要紧,不过多花几个房钱,有限的。』

阿巧姐不作声,心里在盘算,既然如此,不妨备办一些动用什物,于是喊进茶房来,有条不紊地吩咐他去买办风炉锅碗等等,吃的、用的一大堆。

胡雪岩心想,照此看来,已不用多说,至少一个『短局』已经存在了。

阿巧姐也真是『做人家』的样子,为他打开行李,将日用杂件,布置妥贴,然后铺好了床,请胡雪岩安置。

等胡雪岩上床,她却不睡,将一盏洋灯移到窗前方桌上,背着身子,不知在做些什么?胡雪岩等得不耐烦,便即催问∶『你怎么不来睡?我有好些话跟你说。』

『来了,来了!』

于是阿巧姐移灯到梳妆台前,洗脸卸妆,又检点了门窗,才披了一件夹袄,掀开帐子,跟胡雪岩并头睡下。

『你晓得我刚才在做啥?』

『我怎么晓得?』

『你看!』她伸手从夹袄口袋中掏出一个金表交到胡雪岩手里。表是他的,却多了一条金链子,正就是她在禅臣洋行自己花钱买的那一条。

『我送你的。』

『你送我的?』胡雪岩大感意外,接着浮起满怀的喜悦和感动,把表链子上坠着的那只小金羊,凑近眼前,仔细观玩,才领悟她特为挑选这一条链子的深意,她是属羊的,这只玲珑的小金羊,就是她的化身,怀中相伴,片刻不离,这番深情,有如食蜜,中边皆甜。

『喏!』她又塞过来一个纸包,『大概是胡太太替你打的丝绦子,好好带回去,不然胡太太问起来,设法交帐。』

她猜得一点不错,原来系表的一条黑丝绦,是胡太太亲手所织,难为她想得这么周到。

『这条丝绦子,龌龊是龌龊得来!』阿巧姐皱着眉说,『本来我想拿它洗洗清爽,深怕你太太会问,是哪个洗的?就露了马脚了。男人决不会想到,拿这条丝绦子洗洗干净!』

心细如发,人情透切,胡雪岩对阿巧姐刮目相看了。

一手把玩着『小金羊』,一手轻抚着活的『白羊』,胡雪岩才真的领略到了温柔乡中的滋味,『阿巧,』他忽然问道∶『你把我当作什么人?』

这话的意思欠明确,阿巧姐只有这样答道∶『好人。』

『是相好的好,还是好坏的好?』

『好坏的好。』

『那种好人我不要做。』胡雪岩说,『我是说,你把我当作你的什么人?』

这话就更难回答了,如果说是客人,则私赠表记,变作笼络客人的虚情假意,即有此意,阿巧姐也不肯承认,若说是心上人,又觉得肉麻碍口,想了想有个说法∶『你是胡老爷,我自然当你老爷!』

『老爷』的意思是双关,下人称男主人为老爷,妻妾称男主人亦是老爷。

阿巧姐这样回答,要自己去体会,才有意味,胡雪岩当然懂,但为了逗乐,有怠误解。

『你骂我「赤佬」?』

上海话称『鬼』为『赤化』,苏州人则对邪魔外道的鬼祟,如『五通神』

之类,为了忌讳,有时亦称『老爷』,意义与上海话的『赤佬』相近,所以胡雪岩这样歪缠。

『啥人骂你?』阿巧姐真的骂了,『你自己下作,好的人不要做,要做赤佬。』

『赤佬自然不想做,老爷也不必。』胡雪岩涎着关脸道,『阿巧,我做你的「姘头」好不好?』

『要死快哉!』阿巧姐打了他一下,用道地的苏州话娇嗔着,『闲话阿要难听!』

越是如此,胡雪岩越觉得乐不可支,调笑闲话,几乎闹了一整夜。睡到第二天上午十一点,阿巧姐才起身,胡雪岩则还在呼呼大睡。

也不过是她刚刚漱洗好,有人来敲门,开开一看,是尤五和古应春。

『怎么?』尤五探头一望,脱口问道∶『小爷叔到此刻还不起来!你们一夜在干什么?』阿巧姐脸一红,强笑道∶『我是老早起来了,哪个晓得他这么好困?』

古应春走了过来,摸一摸那只洋瓷脸盆,余温犹在,笑一笑说道∶『对!

阿巧姐老早起来了。『

谎话拆穿,阿巧姐更窘,不过她到底经验丰富,不至于手足无措,依旧口中敷衍,手头张罗,把客人招待到外面坐下,然后去叫醒胡雪岩。

睡眼惺松的胡雪岩,还恋着宵来的温馨,一伸手就拉住了她往怀里抱,急得阿巧姐恨恨地骂∶『人家已经在笑了,你脸皮厚,我可吃不消!』

『谁,谁在笑?』

『尤五少、古大少都来了,坐在外头,你快起来吧!』阿巧姐又说,『说话当心些。』

一面说,一面服侍他起床,胡雪岩只是回忆着昨夜的光景又发愣、又发笑、傻兮兮的样子,惹得阿巧姐更着急。

『求求你好不好!越是这样,人家越会跟你开玩笑。』

『怕什么!』胡雪岩说,『你不理他们就是了。』

见了面还是有一番调笑,甚至可说是谑,尤五和古应春这一双未来的郎舅,象逼问犯人口供似地,要胡雪岩『招供』衾底风情。急得里屋的阿巧姐,暗地里大骂『杀千刀』!幸好胡雪岩一问三不知,只报以满脸笑容,阿巧姐总算不至于太受窘,当然,对胡雪岩这样的态度是满意的,同时也对他有了深一层的认识,嘴上尽管不听她的劝,做出事来,深可人意,是要这样的男人才靠得住。

『好了,好了!』胡雪岩终于开了口,『再说下去,有人要板面孔了。

我请你们吃番菜去,算是替老古饯行。『

古应春未曾应声,先看一看尤五,两人相视一笑,又微微点头,是莫逆于心的样子,倒使得胡雪岩困惑了。

『你们捣什么鬼?』

『不与你相干。』古应春说,『我今天不走,明天一早动身。』

『怎么回事?』胡雪岩更要追问。

『跟洋人还有点事要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