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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共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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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书籍名:《胡雪岩(共五部)》    作者:高阳




念头还没有转定,朱家的佣工来请吃饭,鱼米之乡,饮食丰美,虽是便饭,亦如盛筵,朱老大还说∶『简慢不恭,到晚上替贵客接风。』

同席的除了宾主四人,另外还有三个人作陪,朱家的老三、帐户和教书先生。席间谈谈吴江的风物,轻松得很。饭罢,杨凤毛征询胡雪岩的意见,是在朱家客房中睡个午觉起来,再作道理,还是出去走走。

『久闻同里是个福地,去瞻仰瞻仰吧!』

于是由杨凤毛、朱老大陪着,出去走走,后门进来,前门出去。一条长街,铺得极平整的青石板,放眼望去,鳞次栉比的楼房,相当整齐。街上行人,十九穿的绸衫,哪怕是穿草鞋的乡下人,都是干干净净的一身细蓝布短衫裤,手中多半持一支湘妃竹的早烟袋,有的套一个白玉扳指,有的腰上拴一挂玉石佩件。吴中人物的俊雅,光看这些乡下人,就不难想见了。

走到一家挂灯结彩的人家,朱老大站住脚说∶『两位要不要进去玩玩?』

从大门中望进去,里面有好几桌赌,胡雪岩便问∶『不认识的也可以进去吗?』

『可以,可以,敝处的风俗是如此。』

于是进去看了看,有牌九、有摇摊。胡雪岩入境问俗,志在观光,不肯出手,刘不才则守着『冷、等、狠』三字诀,不愿出手,这样连闯了几家,都是转个圈子就走,由南到北,一条长街快到尽头了。

因为胡雪岩和刘不才都有些鼓不起兴致来的样子,朱老大颇感不安,悄悄向杨凤毛问道∶『到小金秀那里去坐坐,怎么样?』

杨凤毛略有些踌躇,胡雪岩耳朵尖,心思快,听出来小金秀必是当地的一朵『名花』,勾栏人家要熟朋友同去,才有点意思,否则就会索然寡味,所以赶紧接口∶『不必费心,就这样走走很好。』

说着话,又到了一处热闹的人家,这家的情形与众不同,石库门开得笔直,许多卖熟食的小贩,由门外延入门内,似乎二门院子里都有。进出的人物,也不象别家衣冠楚楚地相当整齐,三教九流,龙蛇混杂,胡雪岩摸不清

它是什么路道?

刘不才却一望而知,别家是『书房赌』,这一家是真正的赌场。

『如果要玩,就要在这种地方,』他说,『  「开了饭店不怕大肚汉」,赌起来爽气。』

『刘三爷眼力真好!』朱老大听懂了他的话,由衷地佩服,『真正的赌场,在同里就这一家。要不要进去看看?只有这一家赌「白星宝」。』

听说是『白星宝』,刘不才技痒了,『这是赌心思!』他问,『这种赌在浙东很流行,怎么也传到了贵处?』

『原是从浙东传过来的┅┅』

有个绍兴人姓章的,到同里来开酒作坊,生性好赌,先是聚集友好,关起门来玩,不久有人闻风而至,场面便大了,正好驻同里的巡检换人,新任的吴巡检是章老板的同乡,因势利用,包庇他正式开赌场,而巡检老爷则坐抽头钱,日进斗金,两年下来,已经腰缠十万了。

听朱老大说明了来历,刘不才认为一定赌得很硬,不妨进去看看。

到了大厅上一看,有牌九,有摇摊,赌客却并不多,从夹弄穿到二厅,情况就大不相同了,一张大方桌,三面是人,人有三排,第一排坐,第二排立,第三排则站在条凳上,肩叠着肩,头并着头,挤得水泄不通,好在朱老大也是当地有面子的人物,找着熟人情商,才腾出空位,让他们挤了进去。

不管是江南用骰子摇的摇摊,广东抓棋子数的番摆,都在未知之数,只有白星宝是庄家可以操纵的『做宝』,所以刘不才说『这是赌心思』,赌客跟一个不在场的人赌心思。

这个人名为『做手』,住在楼上,为了防止弊端,也为了不以场上的胜负得失影响他的冷静思考,所以楼梯是封闭的,只在板壁上开一个小孔,用一只吊篮传递宝盒。楼下有个小童专司奔走之役,铃声一响,将篮子吊了上去,拿着那个铜制的宝盒,送给在烟榻上吞云吐雾的做手,做好了室,再用铃声通知,将篮子吊了下来,等宝盒上桌,赌客方才下注。

赌注跟摇摊完全一样,只是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是用天、地、人,和四张牌九来表示。而且,虽是『做宝』,一样也有『路』。刘不才借了旁人所画的『路』来一看,认为这个做手是高手,做的宝变幻莫测,哪一条路都是,其实哪一条都不是,因而决定等着看一看再说。

这时候已经连开了三记『老宝』,都是地牌,第四宝开出来还是老宝。

到了第五宝,楼上的铃声还不响,宝官沉得住气,赌客却不耐烦了,连声催促,于是宝官叫人去拉铃,催上面快将宝盒送下来。

催管催,上面只是毫无动静,催到第三遍,才听见铃响。但是赌客望着宝盒,却都踌躇着不知如何下注,因为连开了四记老宝,第五宝又拖延了这么多时候,料想楼上的做手,殚精竭虑算无遗策,这一宝十分难猜。

『我照路打,应该这一门!』有人把赌往放在无牌那一门上。

『不能照路了!一定是老宝。』另一个人说,随即在『老宝』上下注。

『有理,有理!』又一个赌客连连点头,『拖延了这许多工夫,就为的要狠得下心来做老宝。』

由于这两个人一搭一档,认定是老宝,别的赌客在不知不觉中受了影响,纷纷跟着下注,开出宝来,哗然欢呼,果然又是一张地牌,庄家赔了个大重门。

到第六宝越发慢了,等把室盒子催了下来,打老宝的人就少了,但是开

出来的,居然又是老宝。这一次是惊异多于一切,而越到后来越惊异,连开六记地牌。

『出赌鬼了!』有人向宝官说∶『弄串长锭去烧烧!』

『笑话!哪里有这种事?』宝官因为打地宝的越来越少,吃重赔轻,得其所哉,所以拒绝了那人的提议。

到第九记再开出老宝来,赌客相顾歇手,没有一个人相信还会出老宝。

于是道有赌鬼的那人便谈掌故,说乾隆年间有家赌场摇摊,曾经一晚上一连出过十九记的『四』,后来被人识破玄机,在场赌客都押『四孤丁』,逼得赌场只好封宝关门。

『什么玄机?』

『那晚上,乾隆皇帝南巡的龙船在同里过夜。真龙出现,还会不出四?』

『对,对!』四是青龙,问的那人领悟了,但对眼前却又不免迷惑,『那么此刻又是什么花样?皇帝在京城,同里不会出现真龙,而且地牌是「进门」!』

『所以我说有赌鬼。』

『照你这样说,还要出老宝?』

『不晓得!』那人摇摇头∶『就明晓得是老宝,也打不下手,照我看,这一记决不会「两眼笔直」了!』

『两眼笔直』是形容地牌。别的赌客都以其人之言为是,一直冷静在听,在看的刘不才,却独具机抒,他认为如果是讲『路』,则怪路怪打,还该追老宝,若是讲赌心思,则此人做老宝做得别人不敢下注,这才是一等一的好心思!照此推论,着实还有几记老宝好开。

『冷、等』两字做到了,现在所要的是个『狠』字,正当宝官要揭宝盒子时,他轻喝一声∶『请等一等!』

『可以。』宝官缩住手说∶『等足输赢。』

『请问,多少「封门」?』

『一千两。』

『一千两!』『刘不才从身上掏出一卷银票来,取一张,摆在地牌那一门上。

『这一下便令全场侧目。由于刘不才是生客,而且看他气度安闲,将千把两银子,看得如一吊铜钱似的不在乎,越发觉得此人神秘莫恻,因而也越增好奇的兴趣。

百多只眼睛注视之下,开来居然又是『两眼笔直』!于是场中象沸了似的,诧异的、羡慕的、气愤的、懊恼的,众声并作,诸态毕陈。刘不才却是声色不动,只回头向朱老大轻声说了句∶『侥幸!』

这一下大家才知道这个生面孔的大赌客是未老大的朋友,纷纷投以仰慕的眼光。江湖中人最爱的是面子,朱老大自然以有这样一个『一赌惊人』的朋友为得意,脸上象飞了金,心上象拿熨斗烫过,舒坦异常。

宝官笼络赌客,也凑兴表示佩服,而且关照站在『青龙角』上的『开赔』,免抽头钱,行话叫做『水子』,三厘、五厘不等。当然,刘不才也是很漂亮的,等开赔将三千两的筹码赔到,他取了根一百两的牙筹,往青龙角上抛了过去。

等宝盒子再放到赌台上时,大家都要看刘不才如何下手?再定主意。这也有句红话,叫做『灯笼』。灯笼照『路』,有红有黑,赌场里讲究避黑趋

红,如果刚才一直有人在追老宝,而有人错过了好几宝不出手,到『年三十看皇历,好日子过完了』再来下注,则其人之黑可知!善于趋避的人,就会抽回注码,改押别处,但刘不才这盏灯笼是红灯笼,别人对老宝不敢再押,就他敢,而且居然追到了,这是多旺的手气?所以都要跟着他下注。

于是等刘不才将一千两银子一押在地牌上,赌注如雨,纷纷跟进。开出盒子来,宝官与开赔,相顾失色,而赌客则皆大欢喜,庄家在这一记者宝赔了两万多银子。

这一下,全场鼎沸,连大厅上的赌客都赶了进来,刘不才则被奉若神明,他左右的两个赌客,都尽量将身子往外缩,怕挤得他不舒服。而就在这时候,发觉有人拍一拍他的肩,回头看时,是胡雪岩在向他使眼色,接着努一努嘴,示意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