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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共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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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9章

书籍名:《胡雪岩(共五部)》    作者:高阳




一大碗浆糊吃得光光,实在意有未尽;便用无可奈何的声音说道∶『七姐,五脏庙还在造反。』『小爷叔,』古应春劝他,『等下再吃!

『喔!』胡雪岩点点头,但脸上是异常失望的神色。七姑奶奶大为不忍,但也不能不顾他的肠胃,随即说道∶『这样吧,弄点吃不坏的东西来吃。』

于是装了几盘零食,松子、杏仁、蜜枣、金橘饼之类,为他『煞馋』;而就在这个时候,伤科医生到了,检视伤口,认为相当严重,总要半个月才能行动。

『这,这办不到,』胡雪岩很着急地说,『至多三、五天,我一定要回去。』

『什么?』七姑奶奶急急问道,『小爷叔,你还要回去?回杭州?』

『是啊!杭州城里,多少张嘴都朝天张大了在等我。』『小爷叔是受王抚台的重托,特为到上海来买米的。』古应春向七姑奶奶解释∶『这是救命的事,小爷叔确是不便耽搁;我已经派人去请五哥来商量了。不过,』他转脸向伤科医生问道∶『先生,无论如何要请你费心;不管用什么贵重药,总要请你想个法子,让我们这位小爷叔,三五天以内,就能走动。』『真的。』这时的七姑奶奶也帮着恳求,『郎中先生,你要做做好事;我们这位小爷叔早到一天,杭州城里就要多活好些人。这是阴功积德的大好事;郎中先生,你一生看过的病人,没有比这位再要紧的。』最后这句话很有力量,伤科医生大为动容,将他的伤口左看右看,攒眉咂嘴了好半天,说出一句话来。『办法是有,只怕病人吃不起痛苦。』

『不要紧!』胡雪岩咬一咬牙说,『什么痛我都不在乎,只要早好!』

『说说容易。』伤科医生大摇其头,『看你的样子,人是虚弱到了极点;痛得厉害,人会昏过去。等我想想。』他转脸问道∶『古先生,你不是认识外国医生?』

这一说,提醒了古应春;悔恨不迭——只为胡雪岩的模样,令人震惊;一时昏瞀,竟想不起请西医,如今倒不便『另请高明了』了。

『是!』他只好先回答了再说。

『外国医生的看法来得慢∶不过他们有两样药很管用;你能不能去要点止痛药来。』

『这,』古应春面有难色,他知道西医跟中医不同,不曾诊视过病人,不肯随便给药;而且止痛的药也不止一种,有外敷、有内服,『要哪一种止痛药,总得有个药名才好。』

『药名就说不出来了;叽哩咕噜的洋文,弄不清楚。』伤科医生略停一下,下了决心,『算了!耽误时候,也不是一回事,我先动手。』于是他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布包,一打开来,雪亮耀眼,是几把大小不同的刀钳;然后用新棉花擦拭伤口,运刀剜去腐肉,疼得胡雪岩满头大汗。古应春和七姑奶奶心惊肉跳,也陪着他淌汗;同时还得胡作镇静,想出话来安慰病人,七姑奶奶象哄小孩似地,不断地说∶『不疼、不疼,马上就好了。』

毕竟好了,敷上止血定痛的『降香散』包扎妥当;伤科医生自己也大大地舒了口气,『总算还好,没有变成破伤风。』他说,『「金疮出血太多,其脉虚细者生。」如今千万要好好照料,疏忽不得。』接着他又说了许多禁忌,不能劳动,不能生气,不能大说大笑;还要『忌口』,咸、酸、辣和热酒、热汤都不能喝,连热粥也在禁忌之列。

『糟了!』七姑奶奶说,『刚喝了一大碗热鸡汤。』『喝也喝过了,提它干什么?』古应春说,『以后小心就是了。』

等伤科医生一走,古应春要改请西医来看;七姑奶奶不赞成,胡雪岩也表示不必,因为他自觉痛楚已经减轻,证明这位伤科医生有些手段,自不宜更换医生。

『我精神好多了。』胡雪岩说,『办大事要紧。五哥怎么还不来?』

『今天是他一徒弟续弦,在吃喜酒,我已经派人去追了。小爷叔,』古应春说∶『有事你先分派我。』『好!』他探手入怀,掏摸了好半天,才掏出一个油纸包;递了给古应春。

打开油纸包,里面是惊心动魄的王有龄的两通血书,一通致闽浙总督庆端,乞援以外,更望设法督催一直逗留在衡州的李元度,带领所募的湘勇,往杭州这方面打,好牵制长毛,减轻杭州的压力。

还有一通是给江苏巡抚薛焕的,要求筹饷筹粮,同时附着一件奏稿,托薛焕代缮拜发。

其中详叙杭州被围绝粮,归咎于驻在绍兴的团练大臣王履谦,勾结劣绅,把持地方,视省城的危急,如秦人之视越;更骇人听闻的是,居然唆使莠民戕害命官——九月廿四,长毛窜陷钱塘江南岸,与杭州隔水相望的萧山,如兴知府廖宗元派炮船,迎头拦击;寡不敌众,官军败退。王履谦和萧绍一带的百姓,平时就与官军不和,猜忌甚深;这时以为炮船通敌,回来是替长毛带路,王履谦便下令包围活捉,格杀不论。

廖宗元得报,知道这纵非诬陷,也是极严重的误会,赶紧亲自出城弹压。暴民一声呼啸,将廖宗元从马上拉下来痛殴,王履谦袖手旁观,默赞其事。由这一番内讧,替敌人制造了机会;长毛长驱猛扑,兵不血刃而陷绍兴。长毛进城的前一天,王履谦携带家眷辎重,由绍兴逃到宁波,经海道逃到福建;而杭州的粮道,也就此断了。王有龄自然要参劾王履谦,措词极其严厉;甚至有『臣死不瞑目』的话,可以想见他对王履谦怨恨入骨。

『这两封血书,』古应春问道,『怎么样处置?』『都送薛抚台——。』

『好。』古应春不等他话完,就要起身,『我连夜送去。』

『这倒不必。明天一早送去好了;我还有话。』『是!你说。』

『我要托你面见薛抚台。』胡雪岩虽然气弱,但低微的语声中,仍然显得很有决断∶『米,我自己想办法;运米的船,回头要问五哥,能够不麻烦官府最好。不过,他要替我派兵护运。』『这条路通吗?』

『有一条路好走,你不明白;五哥知道,等他来了再说。』胡雪岩又说∶『还有几首诗,也请你送给薛抚台;你说我因为腿伤,不能当面去见他,要问杭州惨状到什么样子?请他看这几首诗就知道了。』一面说,一面又在衣襟中摸索半天,才掏出几张极皱的纸。古应春摆在桌上抹平了细看,标题叫《辛酉杭城纪事诗》,作者名叫张荫榘。一共是十二首七绝;每首都有注解,看到第五首,古应春念道∶雍容铃阁集簪裾,九月秋清气象舒;无数妖氛惊乍逼,十门从此断军书。


诗下的注解是∶『九月二十六日,贼以数十万众围城,十门紧闭,文报从此不通,居民如笼中鸟,釜中鱼。』古应春念到这里,屈指数了一下∶『今天十一月初五,围了四十天了。』『四十天不算多,无奈缺粮已久;围到第十天就人心大乱了。』胡雪岩叹口气说∶『你再看下去。』接下去看,写的是∶十面城门十面围,大臣谁是识兵机?国人望岁君胡胄,传说张巡整队师。

注是∶『十月初六日,张军门玉良援到,大获胜仗;即派况副将文榜于下午入城见王中丞有龄,请城内连夜移兵出扎,便可与张军门联络,以通粮道。饶军门从旁阻之云∶』明日总来得及。「不料伪逆李秀成连夜筑成木城,于是饷道与张营隔绝。而十城隔濠,亦遍筑土城。当张军门令况副将入城见中丞,以灭贼自任,百姓延颈觇伺,均言贼必扑灭。『看完这首诗和原注,古应春问道∶』饶军门是谁?『』饶廷选。这个人因为救过广信府,靠沈夫人出了大名,其实没用。『胡雪岩叹口气说∶』我劝过王雪公多少次,说他因人成事,自己胆子小得很。王雪公不听我的话。救杭州就靠这个机会;错过这个机会,神仙来都没救了。『』张玉良呢?『古应春又问,』这个人大家都说他不行,到底怎么样?『

『你再往下看。下面有交代。』

诗中是这样交代∶桓侯勇健世无双,飞炮当前岂肯降?万马不嘶军尽泣,将星如斗落长江。

『怎么?阵亡了?』

『阵亡了。』胡雪岩摇摇头,『这个人也耽误了大事,嘉兴一败,金华兰溪又守不住,杭州就危险了。不过,总算亏他。』『诗里拿他比做张飞,说得他很好。』『他是阵亡殉国的,自然要说得他好。』胡雪岩黯然说道∶『我劝王雪公暂且避一避。

好比推牌九摇摊一样,这一庄手气不顺;歇一歇手,重新来过。王雪公不肯,他说他当初劝何根云,守土有责,决不可轻离常州;现在自己倒言行不符;怎么交代得过去?『

『看起来王雪公倒是忠臣。』

『忠臣?』胡雪岩冷笑∶『忠臣几个钱一斤?我看他——。』语声哽咽欲绝。古应春从未听胡雪岩说过什么愤激的话,而居然将『忠臣』说得一文不值,可以想见他内心的沉痛悲愤。只是苦于没有话可以安慰他。

『先吃饭吧!』七姑奶奶说,『天大的事,总也得吃饱了才好打主意。而且小爷叔真的也饿了。』『提到杭州,我哪里还吃得下饭?』胡雪岩泪汪汪地抬眼,『你看最后那两首诗。』

古应春细细看了下,颜色大变;七姑奶奶不免奇怪,『怎么了?』她问,『说什么?』

『你听我念!』古应春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剜肉人来非补疮,饥民争啖事堪伤;一腔热血三升血,强作龙肝凤脯尝。

『什么?』七姑奶奶大惊问道『人吃人?』

古应春不即回答,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注解∶『兵勇肆掠,居民鸣锣捕获,解送凤山门王中丞常驻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