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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共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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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1章

书籍名:《胡雪岩(共五部)》    作者:高阳




等救醒过来,只见他的大儿子橘云含着泪强展笑容,『爹!』他说,『胡大叔派人来了。』『喔,』这无论如何是个喜信,王有龄顿觉有了精神。『在哪里?』

『在花厅上等着。』橘云说道∶『爹也不必出去了,就请他上房来见吧!』

『也好。』王有龄说,『这时候还谈什么体制?再说,胡大叔派的人,就是自己人。请他进来好了。』他又问∶『来人姓什么?』

『姓萧!年纪很轻,他说他是古应春的学生。』

进上房,萧家骥以大礼拜见。王有龄力弱不能还礼,只叫∶『萧义士,萧义士,万不敢当。』萧家骥敬重他的孤苦忠节,依旧恭恭敬敬地一跪三叩首;只有由橘云在一旁还了礼,然后端张椅子,请他在王有龄床前坐下。

『王大人!』

萧家骥只叫得这一声,下面的话就说不出来了。这倒不是怯官,只为一路而来,所见所闻,是梦想不到的惊心惨目;特别是此一刻,王家上下,一个个半死不活,看他们有气无力地飘来飘去,真如鬼影幢幢,以致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身究竟是在人间,还是在地狱?因而有些神志恍惚,一时竟想不起话从哪里开头?于是反主为客,王有龄先问起古应春∶『令师我也见过,我们还算是干亲。想来他近况很好?』

『是,是。托福,托福!』

等话出口,萧家骥才发觉一开口就错;王有龄眼前是这般光景,还有何福可托?说这话,岂不近乎讥讽?这样想着,急图掩饰失言,便紧接着说∶『王大人大忠大义,知道杭州情形的人,没有一个不感动的。都拿王大人跟何制台相比——。』这又失言了!何桂清弃地而逃,拿他相比,自是对照;然仿佛责以与杭州共亡似的。萧家骥既悔且愧又自恨,所以语声突住;平日伶牙利齿的人,这时变得笨嘴拙舌,不敢开口了。谁知道这话倒是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效用,王有龄不但不以为忤;脸上反而有了笑容,『上海五方杂处,议论最多。』他问∶『他们是怎么拿我跟何制军相比?』

既然追问,不能不说,萧家骥定定神答道∶『都说王大人才是大大的忠臣。跟何制台一比,贤愚不肖,更加分明了。大家都在保佑王大人,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了。』『唉!』王有龄长长地舒了口气,『有这番舆论,可见得公道自在人心。』他略停一下又问∶『雪岩总有信给我?』『怕路上遇到长毛,胡先生没有写信,只有口信。』萧家骥心想,胡雪岩所说,王有龄向他托孤的话,原是为了征信之用;现在王有龄既已相信自己的身分,这话就不必再提,免得惹他伤心,所以接下来便谈正题∶『采办的米,四天前就到了,停在江心;胡先生因为王大人曾交代,米船一到,自会派人跟他联络,所以不敢离开。一直等到昨天,并无消息;胡先生焦躁得食不甘味,夜不安枕,特为派我冒险上岸来送信,请王大人赶快派兵,打通粮道,搬运上岸。』话还未完,王有龄双泪直流,不断摇头,哽咽着说∶『昨天就得到消息,今天也派兵出城了。没有用!叫长毛困死了;困得一点气力都没有了。可望而不可即;有饭吃不到口,真教我死不瞑目。』说到这里,放声一恸;王家大小,亦无不抢天呼地,跟着痛哭。萧家骥心头一酸,眼泪汨汨而下,也夹在一起号啕。『流泪眼看流泪眼』,相互劝慰着收住了眼泪;萧家骥重拾中断话头,要讨个确实主意。

问到这话,又惹王有龄伤心;这是唯一的一条生路,关乎全城数十万生灵,明知可望而不可即,却又怎么能具此大决断,说一声∶『算了!你们走吧!』

不走等机会又如何?能办得到这一点,自然最好;虽然画饼不能充饥,但是望梅或可止渴,有这许多米停泊在钱塘江心,或者能激励军心,发现奇迹——王有龄见过这样的奇迹,幼时见邻家失火,有个病足在床的人,居然能健步冲出火窟。人到绝处想求生时,那份潜力的发生,常常是不可思议的。

然而这到底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这许多米摆在那里,长毛必起觊觎之心∶就算他们自己不绝粮,但为了陷敌于绝境,亦必千方百计动脑筋不可,或明攻、或暗袭,只要有一于此,胡雪岩十之八九会葬身在钱塘江中,追随伍子胥于地下,呜咽朝夕,含恨千古。转念到此,王有龄凄然下泪,摇头长叹∶『何苦「临死还拉个垫背的」?萧义士,你跟雪岩说∶心余力绌,坐以待毙。请他快走吧!』其实这倒是萧家骥想讨到的一句话;但听王有龄说出口来,他反答应不下了。

『王大人!再筹划筹划看!』

『不用筹划了。日日盼望,夜夜盘算;连想派个人跟雪岩联络,都不容易办得到。

唉,『王有龄痛心欲绝地说∶』我什么都不错,只错了两件事,一件是当初有人劝我从城上筑一条斜坡,直到江边,派重兵把守,以保粮路,我怕深累民力,而且工程浩大,担心半途而废,枉抛民力,不曾采纳。如今想来,大错特错。『这实在是个好办法,有了这条路,当然也难免遭长毛的袭击;但九次失败,一次成功,城内亦可暂延残喘,决不会象现在这样被困得一点点生路都找不到。

当然,这话要说出来,会更使王有龄伤心,所以只好反过来说,『那也不见得。』他说,『照我一路看到的情形,长毛太多,就有这条斜坡,也怕守不住。』

『这不去说他了。第二件事最错!』王有龄黠然说道∶『被围之初,有人说该闭城,有人说要开城放百姓,聚讼纷纭,莫衷一是。我不该听了主张闭城的人的话,当初该十门大开,放百姓去逃生才是正办。』『王大人,你老也不必懊悔了。说不定当初城门一开,长毛趁机会一冲,杭州早就不保。』『原来顾虑的也就是这一点。总当解围是十天半个月的事,大家不妨守一守;开城放百姓,会动摇军心。哪知道,结果还是守不住。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我对不起杭州的百姓啊!』说到这道,又是一场号啕大哭;萧家骥再次陪泪,而心里却已有了打算,哽咽着喊道∶『王大人,王大人,请你听我说一句。』

等王有龄悲伤略减,萧家骥提出一个办法,也可以说是许诺;而实在是希望——希望粮船能再安然等待三天;更希望城内官军能在这三天以内,杀出一条血路,运粮上岸。『但愿如此!』王有龄强自振作着说,『我们内外和继,尽这三天以内拼一拼命。』『是!』为了鼓舞城内官兵,萧家骥又大胆作了个许诺∶『只要城内官兵能够打到江边,船上的洋兵一定会得接应;他们的人数虽不多,火器相当厉害,很得力的。』『能这样最好。果然天从人愿,杭州能够解围,将来洋兵的犒赏,都着落在我身上。多怕不行;两万银子!』王有龄拍着胸脯说,『哪怕我变卖薄产来赔,都不要紧。』『是了。』萧家骥站起身来说∶『我跟王大人告辞;早点赶回去办正事。』

『多谢你!萧义士。』王有龄衷心感激地说∶『杭州已不是危城,简直是绝地;足下冒出生入死的大险来送信,这份云天高义,不独我王某人一个人,杭州全城的文武军民,无不感激。萧义士——』他一面说,一面颤巍巍地起身,『请受我一拜!』『不敢当,不敢当!』萧家骥慌忙扶住∶『王大人,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事。』

一个坚辞,一个非要拜谢,僵持了好一会,终于还是由王有龄的长子代父行礼;萧家骥自然也很感动,转念想到生离几乎等于死别,不由得热泪盈眶,喉头梗塞,只说得一声∶『王大人,请保重!』扭头就走。

踉踉跄跄地出了中门,只听里面在喊∶『请回来,请回来!』

请了萧家骥回去,王有龄另有一件大事相托;将他的『遗疏』交了给萧家骥∶『萧义士!』这一次王有龄的声音相当平静∶『请你交付雪岩保管。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只听说杭州失守,就是我毕命之日;请雪岩拿我这道遗疏,面呈江苏薛抚台,请他代缮出奏。这件事关乎我一生的结果,萧义士我重重拜托了。』见他是如此肃穆郑重的神情,萧家骥不敢怠慢,重重地应一声∶『是!』然后将那道遗疏的稿子折成四叠,放入贴肉小褂子的口袋中;深怕没有放得妥当会遗失,还用手在衣服外面按了两下。

『喔,还有句话要交代,这道遗疏请用我跟瑞将军两个人的衔名出奏。』王有龄又说∶『我跟瑞将军已经约好了,一起殉节,决不独生。』听他侃侃而谈,真有视死如归的气概;萧家骥内心的敬意,掩没了悲伤,从容拜辞,『王大人,』他说,『我决不负王大人的付托。但愿这个稿子永远存在胡先生手里!』『但愿如此!』王有龄用低微但很清晰的声音说∶『再请你转告雪岩,千万不必为我伤心。』

第三章

胡雪岩岂有不伤心之理?接到王有龄的遗疏,他的眼圈就红了;而最伤心的,则是王有龄已绝了希望。他可以想象得到,王有龄原来一心所盼的是粮船,只怕胡雪岩不能顺利到达上海;到了上海办来粮食,又怕不能冲破沿途的难关到达杭州。哪知千辛万苦,将粮运到了,却是可望而不可即,从此再无指望,一线希望消失,就是一线生机断绝∶『哀莫大于心死』,王有龄的心化为成冰,有生之日,待死之时,做人到此绝境,千古所无,千古所悲。

然而胡雪岩却不能不从无希望中去找希望,希望在这三天中发生奇迹。这是个飘渺的希望;但就悬此飘渺的希望亦似乎不易——形势在一夜之间险恶了;长毛一船一船在周围盘旋,位置正在枪弹所够不到的地方;其意何居,不言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