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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共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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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9章

书籍名:《胡雪岩(共五部)》    作者:高阳


』『怎么呢?』

『办喜事要——。』

胡雪岩会意,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你把阿祥替我去叫回来。』

用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阿祥被找了回来。脸上讪讪地,有些不大好意思;显然的,他在路上就已听阿福说过,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你今年十几?』

『十七。』

『十七!』胡雪岩略有些踌躇似的,『是早了些。』他停了一下又问∶『「他们家大小姐」几岁?』

这句对阿巧的称呼,是学着阿祥说的;自是玩笑,听来却有讥嘲之意,阿祥大窘,嗫嚅着说∶『比我大两月,我是九月里生的,她的生日是七月七。』

『连人家的时辰八字都晓得了!』胡雪岩有此忍俊不禁;但为了维持尊严,不得不忍笑问道∶『那家人家姓啥?』『姓魏。』

『魏老板对你怎么样?』胡雪岩说,『不是预备拿女儿给你?你不要难为情,跟我说实话。』『我跟老爷当然说实话。』阿祥答道∶『魏老板倒没有说什么;老板娘有口风透露了,她说∶他们老夫妇只有一个女儿,舍不得分开。要娶她女儿就要入赘。』『你怎么说呢?』

『我装糊涂。』

『为啥?』胡雪岩说∶『是不肯入赘到魏家?』『我肯也没有用。我改姓了主人家的姓,怎么再去姓魏?』『你倒也算是有良心的。』胡雪岩满意地点点头,『我自有道理。』这当然是好事可谐了!阿祥满心欢喜;但脸皮到底还薄,明知是个极好的机会,却不敢开口相求,就此『敲打转脚』拿好事弄定了它。

不说话却又感到僵手僵脚,一身不自在;于是搭讪着问道∶『老爷恐怕还没有吃饭?我来关照他们!』接着便喊∶『素香,素香!』素香从下房里闪了出来,正眼都不看阿祥;走过他面前,低低咕哝了一句∶『叫魂一样叫!』然后到胡雪岩面前问道∶『老爷叫我?』

做主人的看在眼里,恍然大悟;怪不得问她阿祥在哪里?她有点懒得答理的模样!原来阿祥跟魏阿巧好了,她在吃醋。

照此说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阿祥倒辜负她了。

这样想着,便有些替素香委屈。不过事到如今,没有胡乱干预,扰乱已成之局的道理,惟有装作不解;找件事差遣素香去做。

『我不在家吃饭了。』他嘱咐阿祥∶『你马上到张老板那里去,说我请他吃酒。弄堂口那家酒店叫啥字号?』『叫王宝和。』『我在王宝和等他。你去快点,请他马上来。』『是!』阿祥如奉了将军令一般,高声答应,急步下楼。等他一走,胡雪岩喝完一杯素香倒来的茶,也就出门了。走到王宝和,朝里一望;王老板眼尖,急忙迎了出来,哈腰曲背地连连招呼∶『胡大人怎么有空来?是不是寻啥人?』『不是!到你这里来吃酒。』王老板顿时有受宠若惊之感∶『请!请!正好雅座有空。胡大人来得巧了。』

所谓雅座是凸出的一块方丈之地,一张条案配着一张八仙桌;条案上还供着一座神龛,内中一方『王氏昭穆宗亲之位』的神牌。胡雪岩看这陈设,越发勾起乡思;仿佛置身在杭州盐桥附近的小酒店中,记起与张胖子闲来买醉的那些日子了。

『胡大人,我开一坛如假包换的绍兴花雕;您老人家尝尝看。』

『随你。』胡雪岩问∶『有啥下酒菜?』

『蛏子刚上市。还有鞭笋;嫩得很。再就是酱鸭,糟鸡。』『都拿来好了。另外要两样东西,「独脚蟹」,油炸臭豆腐干。』『独脚蟹』就是发芽豆,大小酒店必备;油炸臭豆腐干就难了,『这时候,担子都过去了。』王老板说,『还不知有没有?』『一定要!』胡雪岩固执地说,『你叫个人,多走两步路去找,一定要买来!』『是,是!一定买来,一定买来!』王老板一叠连声地答应,叫个小徒弟遍处去找,还特地关照一句∶『快去快回。』

于是,胡雪岩先独酌。一桌子的酒菜,他单取一样发芽豆;咀嚼的不是豆子,而是寒微辰光那份苦中作乐的滋味。心里是说不出的那种既辛酸、又安慰的隽永向往的感觉。

一抬眼突然发觉,张胖子笑嘻嘻地站在面前;才知道自己是想得出神了。定定神问道∶『吃了饭没有?』『正在吃酒,阿祥来到。』阿胖子坐下来问道∶『今天倒清闲;居然想到这里来吃酒?』

『不是清闲,是无聊。』

张胖子从未听他说过这种泄气的话,不由得张大了眼想问∶但烫来的酒,糟香扑鼻,就顾不得说话先要喝酒了。『好酒!』他喝了一口说;啧啧地咂着嘴唇,『嫡路绍兴花雕。』

『酒再好,也比不上我们在盐桥吃烧酒的味道好。』『呕!』张胖子抬头四顾,『倒有点象我们常常去光顾的那家「纯号」酒店。』『现在也不晓得怎么样了?』胡雪岩微微叹息着;一仰脸,干了一碗。

『你这个酒,不能这样子喝!要吃醉的。』张胖子停杯不饮,愁眉苦脸地说∶『啥事情不开心?』

『没有啥!有点想杭州,有点想从前的日子。老张,「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来,我敬你!』张胖了不知他是何感触?惴惴然看着他说∶『少吃点,少吃点!慢慢来。』还好,胡雪岩是心胸开阔的人,酒德甚好;两碗酒下肚,只想高兴的事。想到阿祥,便即问道∶『老张,前面有家杂货店,老板姓魏,你认不认识?』

『我们是同行,怎么不认识?你问起他,总有缘故吧?』『他有个女儿,也叫阿巧,长得圆圆的脸,倒是宜男之相。你总也很熟?』

听这一说,张胖子的兴致来了,精神抖擞地坐直了身了,睁了眼睛看着胡雪岩,一面点头,一面慢吞吞地答道∶『我很熟,十天、八天总要到我店里来一趟。』

『为啥?』

『她老子进货,到我这里来拆头寸;总是她来。』『这样说,他这个杂货店也可怜巴巴的。』『是啊,本来是小本经营。』张胖子说,『就要他这样才好。如果是殷实的话,铜钾银子上不在乎;做父母的就未必肯了。』『肯什么?』胡雪岩不懂他的话。

『问你啊!不是说她宜男之相?』

胡雪岩楞了一下,突然意会;一口酒直喷了出来,赶紧转过脸去,一面呛,一面笑。将个张胖子搞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

『啊老张,你一辈子就是喜欢自作聪明;你想到哪里去了?』

『你,』张胖子嗫嚅着说,『你不是想讨个会养儿子的小?』『所以说,你是自作聪明。哪有这回事?不过,谈的倒也是喜事;媒人也还是要请你去做。』接着,胡雪岩便将阿祥与阿巧的那一段情,都说给了张胖子听。

『好啊!』张胖子秀高兴地,『这个媒做来包定不会「春梅浆」!』

『春梅浆』是杭州的俗语,做媒做成一对怨偶,男女两家都嗔怨媒人,有了纠纷,责成媒人去办交涉,搞得受累无穷,就叫『春梅浆』。老张说这话,就表示他对这头姻缘,亦很满意;使得胡雪岩越发感到此事做得惬意称心。一高兴之下,又将条件放宽了。

『你跟魏老板去说,入赘可以,改姓不可以;既然他女儿是宜男之相,不怕儿子不多,将来他自己挑一个顶他们魏家的香烟好了。至于阿祥,我叫他也做杂货生意;我借一千银洋给他做本钱。』『既然这样,也就不必谈聘金不聘金了。嫁妆、酒席,一切都是男家包办;拜了堂,两家并作一家。魏老板不费分文,有个女婿养他们的老,有这样便宜的好事,他也该心满意足了。你看我,明天一说就成功;马上挑日子办喜事。』『那就重重拜托。我封好谢媒的红包,等你来拿。』『谢什么媒!你帮我的忙还帮得少了不成?』

谈到这里,小徒弟捧来一大盘油炸臭豆腐干;胡雪岩不暇多说,一连吃了三块,有些狼吞虎咽的模样,便又惹得爱说话的张胖子要开口了。

『看你别的菜不吃,发芽豆跟臭豆腐干倒吃得起劲!』胡雪岩点点头,停箸答道∶『我那位老把兄嵇鹤龄,讲过一个故事给我听∶从前有个穷书生,去庙里住;跟一个老和尚做了朋友。老和尚常常掘些芋头,煨在热灰里;穷书生吃得津津有味。到后来穷书生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飞黄腾达,做了大官。衣锦还乡,想到煨芋头的滋味,特地去拜访老和尚,要尝一尝,一尝之下,说不好吃。老和尚答他一句∶芋头没有变,你人变了!我今天要吃发芽豆跟臭豆腐干,也就仿佛是这样一种意思。』『原来如此!你倒还记得,当初我们在纯号「摆一碗」,总是这两样东西下酒。』张胖子接着又问∶『现在你尝过了,是不是从前的滋味?』

『是的。』

『那倒难得!』张胖子有点笑他言不由衷的意味,『鱼翅海参没有拿你那张嘴吃刁?』

『你弄错了,我不是说它们好吃!从前不好吃,现在还是不好吃。』

『这话我就不懂了!不好吃何必去吃它?』张胖子说。『从前也不晓得吃过多少回,从来没有听你说过,发芽豆、臭豆腐干不好吃。』『不好吃,不必说;想法子去弄好吃的来吃。空口说白话,一点用都没有;反而害得人家都不肯吃苦了!』这几句话说得张胖子楞住了,怔怔地看了他好半天,方始开口∶『老胡,我们相交不是三年、五年;到今天我才晓得你的本性。这就难怪了!你由学生意爬到今天大老板的地位;我从钱庄大伙计弄到开小杂货店,都是有道理的。』一向笑嘻嘻的张胖子,忽然大生感触,面有抑郁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