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窝

胡雪岩(共五部)

乐读窝 > 古典文学 > 胡雪岩(共五部)

第251章

书籍名:《胡雪岩(共五部)》    作者:高阳


』这话不是过甚其词,张胖子就遭遇到几个;境况最凄惨的,甚至倚妻女卖笑为生。因此,胡雪岩的话,在他深具同感;只是放款给这些人,他不以为然,『救急容易教穷难!』

他说,『非吃倒帐不可!』

『不会的。』胡雪岩说,『这就要放开眼光来看;长毛的气数快尽了!江浙两省一光复,逃难的回家乡,大片田地长毛抢不走;他们苦一两年,仍旧是大少爷。怎么会吃倒帐?』『啊!』张胖子深深吸了口气,『这一层我倒还没有想到。照你的说法,我倒有个做法。』『你说!』

『叫他们拿地契来抵押。没有地契的,写借据,言明如果欠款不还,甘愿以某处某处田地作价抵还。』『对!这样做法,就更加牢靠了。』

『还有!』张胖子跟胡雪岩一席长谈,启发良多,也变得聪明了;他说∶『既然是救穷,就要看远一点。那班大少爷出身的,有一万用一万,不顾死活的;所以第一次来抵押,不可以押足,预备他不得过门的时候来加押。』这就完全谈得对路了,越谈越多,也越谈越深;然而仅谈放款,又哪里来的款子可放?张胖子心里一直有着这样一个疑问,却不肯问出来;因为在他意料中,心思细密的胡雪岩,一定会自己先提到,无须动问。

而胡雪岩却始终不提这一层,这就逼得他不能不问了∶『老胡,这两项放款,期限都是长的;尤其是放给有田地的人家,要等光复了,才有收回的确期,只怕不是三两年的事。这笔头寸不在少数,你打算过没有?』

『当然打算过。只有放款,没有存款的生意,怎么做法?我倒有个吸收存款的办法;只怕你不赞成。』『何见以得我不赞成?做生意嘛,有存款进来,难道还推出去不要?』

胡雪岩不即回答,笑一笑,喝口酒,神态显得很诡秘;这让张胖子又无法捉摸了。他心里的感觉很复杂,又佩服,又有些戒心;觉得胡雪岩花样多得莫测高深,与这样的人相处,实在不能掉以轻心。

终于开口了;胡雪岩问出来一句令人意料不到的话∶『老张,譬如说∶我是长毛,有笔款子化名存到你这里,你敢不敢收?』

『这——,』张胖子答∶『这有啥不敢?』

『如果有条件的呢?』

『什么条件?』

『他不要利息,也不是活期;三年或者五年,到期来提,只有一个条件,不管怎么样,要如数照付。』『当然如数照付;还能怎么样?』

『老张,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也还不明白其中的利害。抄家你总晓得的,被抄的人,倘或有私财寄顿在别处,照例是要追的。现在就是说,这笔存款,即使将来让官府追了去;你也要照付。请问你敢不敢担这个风险?』

这一说,张胖子方始恍然,『我不敢!』他大摇其头,『如果有这样的情形,官府来追,不敢不报,不然就是隐匿逆产,不得了的罪名。等一追了去,人家到年限来提款,你怎么应付?』

『我晓得你不敢!』胡雪岩说∶『我敢!为啥呢?我料定将来不会追。』

『喔,何以见得?你倒说个道理我听所。』

『何用说道理?打长毛打了好几年了,活捉的长毛头子也不少;几时看官府追过。』胡雪岩放低了声音又说∶『你再看看,官军捉着长毛,自然搜括一空,根本就不报的,如果要追,先从搜括的官军追起;那不是自己找自己麻烦?我说过,长毛的气数快尽了!好些人都在暗底下盘算;他们还有一场劫,只要逃过这场劫,后半辈子就可以衣食无忧了。』『是怎么样一场劫?』

『这场劫就是太平天国垮台。一垮台,长毛自然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在那一阵乱的时候最危险;只要局面一定,朝廷自然降旨;首恶必惩,胁从不问,更不用说追他们的私产。所以说,只要逃过这场劫,后半辈子就可以衣食无忧。』谈到这里,张胖子恍然大悟。搜括饱了的长毛,要逃这场劫有个逃法,一是保命,二是保产。大劫来时即令逃得了命,也逃不了财产。换句话说,保命容易保产难;所以要早作安排。

想通了,不由得连连称『妙!』但张胖子不是点头,而是摇头,『老胡,』他带着些杞人忧天的味道∶『你这种脑筋动出来,要遭天忌的!』

『这也不足为奇!我并没有害人的心思为啥遭天之忌?』『那末,犯不犯法呢?』张胖子自觉这话说得太率直;赶紧又解释∶『老胡,我实在因为这个法子太好了。俗语说的是∶好事多磨!深怕其中有办不通的地方;有点不大放心。』『你这话问得不错的。犯法的事,我们不能做;不过,朝廷的王法是有板有眼的东西,他怎么说,我们怎么做,这就是守法。

他没有说,我们就可以照我们自己的意思做。隐匿罪犯的财产,固然犯法;但要论法,我们也有一句话说∶人家来存款的时候,额头上没有写着字∶我是长毛。化名来存,哪个晓得他的身分?『

『其实我们晓得的,良心上总说不过去!』

『老张,老张!』胡雪岩喝口酒,又感叹,又欢喜地说∶『我没有看错人,你本性厚道,实在不错。然而要讲到良心;生意人的良心,就只有对主顾来讲。公平交易,老少无欺,就是我们的良心。至于对朝廷,要做官的讲良心。这实在也跟做生意跟主顾讲良心是一样的道理,「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朝廷是文武官儿的主顾,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不能不讲良心。在我们就可以不讲了。』『不讲良心讲啥?』

『讲法,对朝廷守法,就是对朝廷讲良心。』

张胖子点点头,喝着酒沉思;好一会才欣然开口∶『老胡,我算是想通了。多少年来我就弄不懂,士农工商,为啥没好奸士、奸农、奸工、只有奸商?可见得做生意的人的良心,别有讲究;不过要怎么个讲究,我想不明白。现在明白了!对朝廷守法、对主顾讲公平,就是讲良心;就不是奸商!』『一点不错!老实说一句∶做生意的守朝廷的法,做官的对朝廷有良心,一定天下太平。再说一句∶只要做官的对朝廷讲良心,做生意的就不敢不守法。如果做官的对朝廷没有良心,要我们来对朝廷讲良心,未免迂腐。』『嗯,嗯;你这句话,再让我来想一想。』张胖子一面想,一面说∶『譬如,有长毛头子抓住了,抄家;做官的抹煞良心,侵吞这个人的财产,那就是不讲良心。如果我们讲良心呢?长毛化名来存款,说是应该充分的款子,我们不能收。结果呢?白白便宜赃官;仍旧让他侵吞了。对!』他一拍桌子,大声说道∶『光是做生意的对朝廷讲良心,没有用处。我们只要守法就够了!』『老张啊!』胡雪岩也欣然引杯,『这样才算是真正想通。』

这一顿酒吃得非常痛快;最后是张胖子抢着做的东。分手之时,胡雪岩特别关照,他要趁眷属未到上海来的这两天,将钱庄和阿祥的事安排好;因为全家劫后重聚,他打算好好陪一陪老母,那时什么紧要的大事都得搁下来。

张胖子诺诺连声;一回到家先跟妻子商议,那爿小杂货店如何收束?他妻了倒也是有些见识的,听了丈夫的话,又高兴,又伤感;走进卧房,开箱子取出一个棉纸包,打开来给张胖子看,是一支不甚值钱的银镶风藤镯子。

做丈夫的莫名其妙,这支镯子与所谈的事有何相干?而张太太却是要从这上头谈一件往事,『这支镯子是雪岩的!就在这支镯子上,我看出他要发达。』她说,『这还是他没有遇到王抚台的时候的话;那时他钱庄里的饭碗敲破了。日子很难过。有一天来跟我说,他有个好朋友从金华到杭州来谋事,病在客栈里;房饭钱已经欠了半个月,还要请医生看病;没有五两银子不能过门,问我能不能帮他一个忙?我看雪岩虽然落魄,那副神气不象倒霉的样子;一件竹布长衫,虽然褪了色,也打过补钉,照样浆洗得蛮挺括,见得他家小也是贤慧能帮男人的。就为了这一点,我「嗯顿」都不打一个,借了五两银子给他。』『咦!』张胖子大感兴趣,『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倒没听你说过。钱,后来还你没有?』

『你不要打岔,听我说!』张太太说∶『当时雪岩对我说∶』现在我境况不好。这五两银子不知道啥时候能还;不过我一定会还。「说老实话,我肯借给他,自然也不打算他一时会还,所以我说∶『不要紧!等你有了还我。」他就从膀子上勒下这只风藤镯子,交到我手里∶』镯子连一两银子都不值。不能算押头;不过这只镯子是我娘的东西,我看得很贵重。

这样子做,是提醒我自己,不要忘记掉还人家的钱。「我不肯要,他一定不肯收回,就摆了下来。『』这不象雪岩的为人,他说了话一定算数的。『』你以为镯子摆在我这里,就是他没有还我那五两银子?不是的!老早就还了。『』什么时候?『

『就在他脱运交运,王抚台放到浙江来做官,没有多少时候的事。』

『那末镯子怎么还在你手里呢?』

『这就是雪岩做人,不能不服他的道理。当时他送来一个红封套,里头五两银子银票;另外送了四色水礼。我拿镯子还他,他不肯收;他说∶现在的五两银子决不是当时的五两银了;他欠我的情,还没有报。这只镯子留在我这里,要我有啥为难的时候去找他,等帮过我一个忙,镯子才肯收回。我想,他娘现在带金带翠,也不在乎一个风藤镯子;无所谓的事了,所以我就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