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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共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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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9章

书籍名:《胡雪岩(共五部)》    作者:高阳




『吴大炮!』上门一个少年说,『我看你可以歇歇了。宁与爷争,莫与牌争!』

输了钱的人,最听不得这种话;然而那吴大炮似乎敢怒而不敢言,紧闭着嘴,将两个肋帮子鼓得老高,那副生闷气的神情,教人好笑。

『好话不听,没有法子。』那少年问家∶『你说推长庄,总也有个歇手的时候;莫非一个人推到天亮?』

『是不是你要推庄?』吴大炮有些沉不住气了,从身上摸出一叠银票,『这里二百两只多不少,输光了拉倒。』『银票!』少年顾左右而言,『这个时候用银票?哪家钱庄开门,好去兑银子?』

『一大半是阜康的票子。』吴大炮说,『阜康上海有分号,为啥不好兑?』

『你倒蛮相信阜康的!不过要问问大家相信不相信?』少年扬脸回顾,『怎么说?』

『银票不用,原是说明了的。』有人这样说,『不管阜康啥康,统通一样。要赌就是现银子。』『听见没有?』少年对吴大炮说,『你现银子只有二、三十两了,我在上门打一记,赢了你再推下去;输了让位。好不好?』

吴大炮想了一下,咬一咬牙说∶『好!』

开门掷骰,是个『五在首』,吴大炮抓起牌来就往桌上一番,是个天杠,顿时面有得色。那少年却慢条斯理地先翻一张,是张三六;另外一张牌还在摸,吴大炮却沉不住气了,哗啦一声,将所有的牌都翻了开来,一面检视,一面说∶『小牌九没有「天九王」,你拿了天牌也没用。』刘不才在牌上的眼光最锐利,一目了然,失声说道∶『上门赢了,是张红九。』

那少年看了他一眼,拿手一摸,喜孜孜地说∶『真叫得着!』

翻开来看,果然是张红九,凑成一对;吴大炮气得连银子带牌往前一推,起身就走。

『吴大炮。』那少年喊道,『我推庄,你怎么走了?』『没有钱赌什么?』

『你的银票不是钱?别家的我不要,阜康的票子,我不怕胡雪岩少!拿来,我换给你。』吴大炮听得这一说,却不过意似的,在原位上坐了下来。等那少年洗牌时,便有人问道∶『小张大爷,你推大的还是推小的?』

这小张大爷的称呼很特别;刘不才却是一喜,原来他就是张秀才的『宝贝儿子』——市井中畏惧张秀才,都称他张大爷;如今小张必是子以父贵,所以被称为小张大爷。这样想着,便整顿全神专注在小张身上。

小张倒不愧纨绔,做庄家从容得很,砌好牌才回答那个人的问话∶『大牌九「和气」的时候多,经玩些。』于是文文静静地赌大牌九。刘不才要找机会搭讪,便也下注;志不在赌,输赢不大,所以只是就近押在上门。

这个庄推得很久,赌下风的去了来,来了去,长江后浪推前浪似的,将刘不才从后面推到前面,由站着变为坐下。这一来,他越发只守着本门下注了。

慢慢地,小张的庄变成霉庄;吴大炮扬眉吐气,大翻其本——下门一直是『活门』,到后来打成『一条边』,唯一的例外,是刘不才的那一注,十两银子孤零零摆在上门,格外显眼。

这有点独唱反调的意味,下风都颇讨厌;而庄家却有亲切之感,小张深深看了他一眼,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感动的神色。

刘不才心里在说∶有点意思了!却更为沉着,静观不语。『上门那一注归下门看!』吴大炮吼着。

『对不起!』小张答道∶『讲明在先的,大家不动注码。』吴大炮无奈,只好跟刘不才打交道∶『喂!喂!上门这位老兄的注码,自己摆过来好不好?配了我再贴你一半,十两赢十五两。』刘不才冷冷问道∶『输了呢?』

『呸!』吴大炮狠狠向地下吐了口唾沫∶『活见鬼。』刘不才不作声;小张却为他不平,『吴大炮!』他沉下脸来说,『赌有赌品,你赌不起不要来,人家高兴赌人家的上门,关你鸟事!你这样子算啥一出?』

『好了,好了!』有人打岔解劝,『都离手!庄家要下骰子了。』

骰子一下,吴大炮一把抓住,放在他那毛茸茸的手中,咪着眼掀了几掀,很快地分成两副,一前一后摆得整整齐齐。有人想看一下;手刚伸到牌上,『叭哒』一声,挨了吴大炮一下。不问可知是副好牌,翻开来一比,天门最大;其次下门;再次庄家;上门最小。照牌路来说,下门真是『活门』。

配完了下门,庄家才吃刘不才的十两银子;有些不胜歉疚地说∶『我倒情愿配你。』

『是啊!』刘不才平静地答道∶『我也还望着「三十年风水轮流转」,上门会转运。现在——,』他踌躇了一会,摸出金表来,解表坠子问道∶『拿这个当押头,借五十两银子,可以不可以?』

这表坠子是一块碧绿的悲翠,琢成古钱式样,市价起码值二百两银子;但小张却不是因为它值钱才肯借∶『有啥不可以?我借五十两银子给你,要啥押头?』『不!庄家手气有关系。』刘不才固执地,『如果不要押头,我就不必借了。』其实他身上有小张所信任的,阜康的银票;有意如此做作,是要铺个进身之阶。等小张歇手,他五十两银子也输得差不多了;站起身来请教住处,说第二天拿银子来赎。『你贵姓?』小张问。

『敝姓刘。』

『那我就叫你老刘。』小张说,『我倒喜欢你这个朋友,东西你拿回去;好在总有见面的时候,你随便哪一天带钱来还我就是。』说着又将那块悲翠递了过来。

『你这样子说,我更不好收了。府上在哪里?我明天取了银子来赎。』

『说什么赎不赎?』小张有些踌躇;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倒有三百天不在家,姓刘的『上门不见土地』,有何用处?如果为了等他,特意回家;却又怕自己把握不住自己的行踪。

刘不才很机警,虽不知他心里怎么在想,反正他愿客人上门的意思,却很明显。自己有意将表坠子留在他那里,原是要安排个单独相处的机会;这不必一定到他家,还有更好的地方。

『小张大爷,』他想定了就说∶『你如果不嫌弃,我们明天勺个地方见面,好不好?』

『好啊!你说。』

『花牌楼的阿狗嫂,你总知道?』

小张怎么不知道?阿狗嫂是有名的一个老鸨;主持一家极大的『私门头』,凡是富春江上『江山船』中投怀送抱的船娘,一上了岸都以阿狗嫂为居停。小张跟她,亦很相熟;只是杭州被围,花事阑珊,乱后却还不曾见过。

因而小张又惊又喜地问∶『阿狗嫂倒不曾饿杀!』

『她那里又热闹了。不过我住在她后面,很清静。』『好!明天下午我一定来。』

刘不才的住处是阿狗嫂特地替他预备的,就在后面,单成院落,有一道腰门,闩上门便与前面隔绝;另有出入的门户。『』张兄,『刘不才改了称呼,』阜康的票子你要不要?『』喔,我倒忘记了。『小张从身上掏出一个棉纸小包,递了过去,』东西在这里,你看一看!『

『不必看。』刘不才交了五十两一张庄票;银货两讫以后,拉开橱门说道∶『张兄,我有几样小意思送你。我们交个朋友。』那些『小意思』长短大小不一,长的是一枝『司的克』;小的是一个金表;大的是一副吕宋烟;还有短不及五寸,方楞折角的一包东西,就看不出来了——样子象书;小张却不相信他会送自己一部书。而且给好赌的人送书,也嫌『触霉头』。

『你看这枝「司的克」,防身的好东西。』刘不才举起来喝一声∶『当心!』接着便当头砸了下来。

小张当然拿手一格,捏住了尾端。也不知刘不才怎么一下,那根『司的克』分成两截,握在刘不才手里的,是一枝雪亮的短剑。

『怎么搞的?』小张大感兴趣,『我看看,我看看。』

看那短剑,形制与中国的剑完全不同;三角形;尖端如针;剑身三面血槽,确是可以致人于死的利器。『你看,这中间有机关。』

原来司的克中间有榫头,做得严丝合缝,极其精细;遇到有人袭击,拿司的克砸过去,对方不抓不过挨一下打;若是想夺它就上当了,正好借势一扭,抽出短剑刺过去,突出不意,必定得手。

了解了妙用,小张越发喜爱;防身固然得力;无事拿来献献宝,夸耀于人,更是一乐。

所以笑得嘴都合不拢了。『这里是几本洋书。』

果然是书!这就送得不对路了,小张拱拱手说∶『老刘!好朋友说实话∶中国书我都不大看得懂;洋书更加「赵大人看榜」,莫名其妙。』『你看得懂的。』刘不才将交到他手里,『带回去一个人慢慢看。』

这句话中,奥妙无穷,小张就非当时拆开来看不可了。打开来一翻,顿觉血脉贲张——是一部『洋春宫』。这一下就目不旁观了。刘不才悄悄端了张椅子扶他坐下;自己远远坐在一边,冷眼旁观,看他眼珠凸出,不断咽口水的穷形极相,心里越发泰然。

好不容易,小张才看完,『过瘾!』他略带些窘地笑道∶『老刘,你哪里觅来的?』

『自然是上海夷场上。』

『去过上海的也很多,从没有看着他们带过这些东西回来。』小张不胜钦服地说,『老刘,你真有办法!』『我也没办法。这些东西,我也不知道哪里去觅?是一个亲戚那里顺手牵来的。这话回头再说;你先看看这两样东西。』这就是一大一小两个盒子;小张倒都仔细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