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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共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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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0章

书籍名:《胡雪岩(共五部)》    作者:高阳




然而,他没有想到,胡雪岩居然另有新义,『照我说,那位老和尚的话,也不见得对。』胡雪岩很起劲地举手遥指∶『长江上的船,实在只有一艘,既为名,亦为利!』『噢!』左宗棠刮目相看了,『何以见得?』

『名利原是一样东西。』胡雪岩略有些不安地,『大人,我是瞎说。』

这比『既然为名,亦为利』,企求兼得的说法,又深一层了。左宗棠越感兴味;正待往下追问时,但见听差悄悄掩到他身边,低声问道∶『是不是留胡老爷便饭?』『当然。』左宗棠问道∶『什么时候了?』

『未正!』

未正就是午后两点,左宗棠讶然,『一谈谈得忘了时候了。』他歉然地问,『雪翁,早饿了吧?』

『大人不提起,倒不觉得饿。』

『是啊!我亦是谈得投机,竟尔忘食。来吧,我们一面吃,一面谈。』

于是午饭就开在花厅里。左宗棠健于饮啖,但肴馔量多而质不精;一半是因为大劫以后,百物皆缺,亦无法讲求口腹之欲,席中盛馔,不过是一大盘红辣椒炒子鸡。再有一小碟腊肉;胡雪岩知道是左宗棠的周夫人,远自湖南寄来的,客人非吃不可,而且非盛赞不可,所以下箸便先挟腊肉。

腊肉进口,左宗棠顾不得听他夸赞周夫人的贤德,急于想重拾中断的话题,『雪翁,』

他说,『你说名利原是一样东西,这话倒似乎没有听人说过;你总有一番言之成理的说法吧?』『我原是瞎说。』胡雪岩从容答道∶『我常在想,人生在世应该先求名、还是先求利?有一天跟朋友谈到这个疑问,他说∶别的我不知道,做生意是要先求名,不然怎么叫「金字招牌」呢?这话大有道理,创出金字招牌,自然生意兴隆通四海,名归实至。岂非名利就是一样东西?』

『你把实至名归这句话,颠倒来说,倒也有趣。』左宗棠又问,『除了做买卖呢?别处地方可也能用得上你这个说法不能?』

『也有用得上的。譬如读书人,名气大了,京里的大老,都想收这个门生,还不曾会试,好象就注定了一定会点翰林似的。』说到这里,胡雪岩记起左宗棠数上春官,铩羽而归,至今还是一个举人,所以听见人谈中进士、点翰林,心里便酸溜溜地不好受;自己举这个例,实在不合时宜。好在他的机变快,就地风光,恰有一个极好的例子可举。『再譬如大人。』他说,『当年我们远在浙江,就听说湖南有位「左师爷」,真正了不起!大人名满天下,连皇上都知道,跟贵省的一位翰林说∶叫左某人出来给我办事。果不其然,不做官则已,一做便是抚台。从来初入仕途,没有一下子就当巡抚的;大人的恩遇,空前绝后。这也就是名归实至的道理。』这顶高帽子套在左宗棠头上,顿时使他起了与天相接之感,仿佛在云端里似的,飘飘然好不轻快!不自觉地拈着花白短髭,引杯笑道∶『虽蒙过奖,倒也是实情。一介举人而入仕便是封疆大吏,这个异数,老夫独叨,足令天下寒儒吐气!雪翁,来,来,我敬你一杯!』就这杯酒交欢之间,左宗棠与胡雪岩的情谊又加深了;深到几乎可以推心置腹的地步。

因而说话亦越发无所隐讳顾忌。谈到咸丰曾向湖南一位翰林表示,『叫左某人出来给我办事』时;胡雪岩问说,这位翰林可是现任广东巡抚郭嵩焘?『正是他!』左宗棠的声音不自觉地高了,似乎有些激动似的。

这使得胡雪岩不免困惑。因为他曾听说过,郭嵩焘救过左宗棠;对于己有恩的故交,出之以这种的异样口吻,听来真有些刺耳。

左宗棠也是善于察言观色的人;而且心里也有牢骚要吐,所以很快地接下来问∶『他跟我的渊源,想来你总知道?』『知道得不多。』『那么,我来说给你听。是咸丰八年的事——。』

咸丰八年春天,湖南永州镇总兵樊燮,贪纵不法,又得罪了势焰熏天的『左师爷』,因而为左宗棠主稿上奏,严劾樊燮,拜折之时,照例发炮;骆秉章###坐在签押房里听见声音,觉得奇怪。看时候不是午炮,然则所为何来『听差的告诉他说∶』左师爷发军报折。『

左宗棠在路秉章###  幕府中,一向这样独断独行;因而又有个外号叫『左都御史』——巡抚照例挂两个衔∶一个是兵部右侍郎,便于管辖武官;一个是右副都御史,便于整饬吏治,参劾官吏。而『左师爷』的威权高过骆秉章###  ,称他『左都御史』是表示右副都御史得要听他的。这一次参劾樊燮,骆秉章###  事前亦无所闻;此时才要了奏折来看,措词极其严厉,但也不是无的放矢,譬如说樊燮『目不识丁』,便是实情。既已拜折,没有追回来的道理,也就算了。

其时朝廷正倚任各省带兵的督抚,凡有参劾,几乎无一不准;樊燮就此革了职。只以左宗棠挟有私怨,大为不服;便向湖广总督衙门告了一状,又派人进京向都察院呈控,告的是左宗棠,也牵连到路秉章###  ,说湖南巡抚衙门是『一官两印』。

这是大案,当然要查办。查办大员一个是湖广总督官文;另外一个是湖北乡试的主考官钱定青。官文左右已经受了樊燮的赌;形势对左宗棠相当不利。幸亏湖北巡抚胡林翼,与官文结上一层特殊的关系——官文的宠妾是胡老太太的义女;所以连官文都称胡林翼为『胡大哥』。这位胡老太太的义女,常对官文说∶『你什么都不懂!只安安分分做你的官,享你的福;什么事都托付给胡大哥,包你不错。』官文亦真听她的话;所以胡林翼得以从中斡旋,极力排解,帮了左宗棠很大的一个忙。

『总而言之,郭筠仙平地青云,两年之间,因缘时会,得任封疆,其兴也暴;应该虚心克己,以期名实相称。不然,必成笑柄;甚至身败名烈!我甚为筠仙危。』说到这里,左宗棠忽然忍俊不禁了,『曾相道貌俨然,出语亦有很冷隽的时候了。前几天有人到营里来谈起,说郭筠仙责备「曾涤生平生保人甚多,可惜错保了一个毛寄云」。这话传到曾相耳里,你道他如何?』

『以曾相的涵养,自然付之一笑?』

『不然。曾相对人说∶』毛寄云平生保人亦不少,可惜错保一个郭筠仙!「针锋相对,妙不可言。『左宗棠说完大笑。胡雪岩亦不由得笑了;一面笑一面心里在想,郭嵩焘做这个巡抚,可说四面受敌,亏他还能撑得下去!看起来是一条硬汉;有机会倒要好好结识。左宗棠却不知怎么,笑容尽敛,忧形于色,』雪翁,『他说,』我有时想想很害怕!因为孤掌难鸣。论天下之富,苏、广并称,都以海关擅华洋之利。如今江苏跟上海有曾、李;广东又为曾氏兄弟饷源。郭筠仙虽然官声不佳,但如金陵一下,曾老九自然要得意;饮水思源,以筹饷之功,极力维持郭筠仙,亦是意中之事。照此形势,我的处境就太局促了!雪翁,你何以教我?『

这番话,左宗堂说得很郑重,很深;胡雪岩亦听得很用心,很细。话外有话、意中有意;是有关左宗棠的前程,也可能有关自己利害的一件大事,不宜也不必遽尔回答,便以同样严肃的神色答道∶『大人看得很远;要让我好好想一想,才能奉答。』

『好!请你好好替我想一想。』左宗棠又说,『不足为外人道。』

『当然!』胡雪岩神色凛然,『我不能连这个道理都不懂。』『是,是,』左宗棠歉疚地,『我失言了。』

『大人言重。』胡雪岩欠一欠身子,『等着见大人的,只怕还很多,我先告辞。』

『也好!』左宗棠说,『以后你来,不必拘定时刻;也不一定要穿公服。还有,刚才我跟你谈的那件事,不必急;且看看局势再说。』-高阳-红顶商人第九章###

局势的发展,实在出人意表。第一、常州在李鸿章###  部下郭松林、刘铭传、周盛波、张树声、李鸿章###  及常胜军戈登合力猛攻之下,于四月初六十复;接着久守镇江的冯子材进克丹阳。大家都以为这两支军队会师以后,一定乘胜西趋,直扑金陵,为曾国荃助攻。哪知李鸿章###  尽管朝旨催促,却以伤亡过重,亟须整补为名,按兵不动。这是为左宗棠、胡雪岩所预料到的,李鸿章###  不愿分曾国荃一心想独到的大功,有意作态。

第二、是『天王』洪秀全忽然下了一道有如梦呓的『诏令』,说『即上天堂,向天父天兄,领到天兵,保固天京』。过了两天,『天王』服毒自尽,实现了他『上天堂』的诺言。

接位的是洪秀全的十六岁儿,名叫『洪天贵福』;称号唤做『幼天王』。

消息外传,都知道曾国荃成大功在即,颇有人高吟杜少陵的『青春作伴好还乡』,作乱后重整家园之计。而京里重臣、京外督抚,有良心,肯做事的,亦都在默默打算,曾国荃一下金陵,太平天国十余年的积聚,尽萃于『天王府』,足可用来裁遣将士,恢复地方;固然,金陵所得,必是用于江南及湘军,但应解的协饷,可以不解,就等于增加了本地的收入。象左宗棠就是打着一把如意算盘,认为曾国荃一克金陵,广东便将复成浙江的饷源。他曾跟胡雪岩谈过,到那时候,要专折奏,派他到广东去会办厘捐。胡雪岩口头一诺无辞,其实不当它一回事;在他看来,此事渺茫得很,只是不便扫左宗棠的兴,所以只是唯唯敷衍而已。

在李鸿章###  所拨借的炮队协攻之下,曾国荃所部在五月底攻占了『龙膊子』,其地在江宁城外东北的钟山之巅,居高临下,俯瞰全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