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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共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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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7章

书籍名:《胡雪岩(共五部)》    作者:高阳




『我想过。我同他们说∶钱庄是有钱人的当铺,当铺是穷人的钱庄。有钱的人,我来对付,他「当信用」、「当交情」,能不能当,能当多少,我大致有数。穷人太多,我照顾不到,都托你们了,大家要凭天良。我想,那班「徽州朋友」我待他们不坏,应该不至于没良心。』当铺朝奉都出在徽州;所以胡雪岩称之为『徽州朋友』。古应春听他这一番话,便知他对自己的典当的积弊,一无所知;同时也觉得自己的看法,对胡雪岩确这有用。

『小爷叔,你有多少爿典当,你自己知道不知道?』胡雪岩一楞,搔搔头说∶『二十家总有吧?』『小爷叔,』七姑奶奶怂恿着说∶『你倒算算看!从杭州算起。』从杭州算起,首先便是公济,这是胡雪岩所设的第一家当铺,然后是广顺;武林门外拱宸桥,运河起点,专为方便漕帮的泰安——浙江的杭州、湖州、嘉兴、海宁、金华、衢州;江苏的苏州、镇江;还有湖北、湖南,一共二十三家。当铺的资本,称为『架本』,向例不用银数,而以钱数计算;一千文准银一两,一万银子便称为一万千文。典当有大有小,架本少则五万千文;大则二十万千文,通扯以十万计,二十三家典当的架本,便是两百三十万银子;如果以『架货』折价,至少要加一倍。

『小爷叔,架本总共算它四百五十万银子好了,做生意打他一分息,算低了吧,一个月就是四万五千银子;怎么样用也用不完。小爷叔叫我别样生意都不必做,光是经营这二十三家典当好了。』胡雪岩心想一个月四万五,一年就是五十四万,在他记忆中,每年年底结总帐,典当部分的盈余,从未超过二十万;照此说来,每年有三十多万银子,为『徽州朋友』吞掉了。

『我一个月的开销,连应酬通通算在内,也不过四五万银子。典当弄好了,我可以立于不败之地。』胡雪岩问道∶『应春,你看我应该从哪里下手来整顿?』

『自然是从盘查着手。』

『查了一家再查一家呢?还是一声号令一起查?』『自然是一起查。』

『你是不是在信口开河?』七姑奶奶插嘴说道∶『二十三家典当一起查,人手呢?不光是查帐,还要查架子上的货,不是外行做得了的。』『七姐,』胡雪岩拦住她的话说∶『应春出这个主意,当然有他的诀窍。』

『小爷叔说得对!』古应春得意地说∶『我有个诀窍,不但快,而且切实,兼且还不会得罪人。这话怎么说呢?譬如一家一家查,当然就要从靠不住的那几家先下手,为的是叫他措手不及;但这一来,查出毛病来不必说,倘或倒是干干净净的,人家心里就会不舒服,以后就不容易得力了。』『闲话少说。』七姑奶奶性急,『你既然有诀窍,赶快说啊』!『

『这个诀窍,不着痕迹。小爷叔,我劝你来个大扳位,二十三家的「管总」、「管包」,通通调动;调动要办移交,接手的有责任,自然不敢马虎,这一来帐目、架货的虚实,不就都盘查清楚了?』

『这个法子倒真巧妙。不过以小调大,没有话说。以大调小,难免会有闲话。』

『这也有个法子。典当大小,拿它分成三等,同等的抽签互换,好坏相差有限,各凭运气,大家也就没话说了。』『再说,』七姑奶奶有补充的意见∶『真正几个得力、做得好的,小爷叔不妨私下安慰奖赏他们。』『说得是,我回杭州就办。』

第四章

胡雪岩在上海,一直等得到左宗棠的确实信息。左宗棠已于十月十八日出京,但不是由天津乘海轮南下,经上海转江宁去接两江总督的任,而是先回湖南扫墓,预计要到年底快封印时,才会到任,胡雪岩本打算在上海迎接左宗棠,等他动身赴江宁后,再回杭州;见此光景,决定先回去了再来。回到杭州的第二天,他就将公济典的管总唐子韶约了来,将打算全盘调动廿三家典当的管总,趁彼此移交的机会,自然而然作了一次大清查的计划,告诉了他。

『子韶,』他说,『我这廿三家典当,你算是他们的头儿。这件事,我要请你来做,你去拟个章程来;顶好在年里办妥当,明年开头,家家都是一本新帐,界限分明,清清楚楚。

你说呢!『唐子韶一楞,心里七上八下,念头很多;定一定神说∶』大先生,年底下,景况好的要来赎当头;年过不去的,要求当当,生意正忙的时候,来个大调动,不弄得天下大乱?『

『这话倒也不错。不过章程可以先拟,叫大家预备起来;一过了年,逢到淡月,再来调动。』『是的。这样子才是正办。』

奉命回来,唐子韶立即找到管包潘茂承,关起门来密谈。原来唐潘勾结舞弊,已历多年;毛病最多的是满当的衣服——公济典为了满当的衣服太多,特为设了一家估衣铺,招牌叫做『公济衣庄』;各典满当的衣服,都发衣庄去叫卖,有的原封不动,有的是掉了包的,明明一件八成新『萝卜丝』的羊裘,送到衣庄,变了一件『光板』。当铺『写票,向来将值钱的东西写得一文不值,明明是个金打簧表,当票上却写的是』黄铜烂表一个『。那笔龙飞凤舞的狂草,除了朝奉自己,无人能识,所以从无顾客,提过抗议;而因为如此』写票『记帐,满当之物要掉包,亦就无从查考了。

公济典掉包掉得最凶,紫貂换成紫羔,纺绸换成竹衣,拿来跟公济衣庄的进贷帐一对,清弊毕现,那时就会弄得难看了。

谈来谈去,唯一的挽救之道,便是根本打消这个计划。但除了以年底生意忙碌,不宜大事更张的说法,将此事缓得一缓以外,别无可以驳倒此一计划的理由。潘茂承一筹莫展;唐子韶却想到了一个万不得已的主意,不过这个主意只能悄悄去做,决不能声张;而且能不能做,还要看他的姨太太肯不肯。

原来唐子韶是微州人,微州朝奉到外地谋生,都不带家眷;胡雪岩看他客中寂寞,三年前送了他一个名叫月如的丫头做姨太太。月如自从嫁了唐子韶,不到半年工夫,竟似脱胎骨变了另一个人,头发本来发黄,变黑变多了;皮肤本来粗糙,变白变细了;她的身材本不坏,此时越显得蜂腰丰臀,逗人遐思;尤其是那双眼睛,本来呆滞失神,老象没有睡足似的,忽然变得水汪汪地,顾盼之间,仿佛一道闪光,慑人心魄。

为此,胡雪岩颇为动心,言谈神气之间,每每流露出跃跃欲试之情;唐子韶早已发觉,只是装做不知而已。如今事急无奈,才想到了这条美人计,若能说服月如,事成一半了。事先经过一番盘算,决定胁以利害,『月如,』他说∶『祸事临头了。』

『祸事?』月如自不免吃惊,急急问说『你闯了什么祸?』『也可以说是我自己闯的祸。』他指着月如头上插的一支翠玉钗,手上戴的一个祖母绿的戒指问道∶『你知道不知道,这些东西哪里来的?』

『不是满当贷吗?』

『不错,应该是满当贷,我当做原主来赎了回去了。』唐子韶说,『这就算做手做舞弊,查出来不得了。』『不会的,大先生为人顶厚道,你跟他老实说一声,认个错,他不会为难你的。』『没有用,不是我一个的事,一定会查出来。到那时候,不用大先生开口请我走路,我自己也没有这张再在杭州混了,只好回家吃老米饭。』唐子韶紧接着又哭丧着脸说∶『在我自己是自作孽,心里难过的是害了你。』『害了我?』月如大惊,『怎么会害了我?』

『你想,第一,作弊抓到,自然要赔,你的首饰只怕一样都不会剩;第二,你跟我回微州要吃苦,那种苦,你怎么吃得来?』

月如平时听唐子韶谈过家乡的情形,微州在万山丛中,地少人多,出产不丰,所以男人都出外经商;女人就要做男人做的事,挑水劈柴,样样都来,比江浙那个地方的女人都来得辛苦。而况,她又想到自己的身分,见唐子韶的原配,要她做低服小,早晚伺候,更是件宁死也不愿的事。转念到此,不由得大为着急,『你也真是!』她埋怨着说∶『正薪俸以外,每个月分「存箱」、「使用」、「公抽」、「当厘」、「赎厘」。外快已经不少了,年底还有分红;舒舒服服的日子不过,何苦又另外去搞花样?』

月如嫁过来虽只三年,当铺的规矩,已经很熟悉了。典当从『内缺』的管总、管包、管钱、管帐;到『外缺』站柜台的朝奉;以下『中缺「的写票、清票、卷包、挂牌,还有学徒,每月正薪以外,还有』外快『可分,贵重衣服,须加意保管,例收当本百分之一的酬劳,称为』存箱『;满当货卖出,抽取六厘,归伙友所得,称为』使用『;典当宽限,例不过五,赎当时不超过五天,不另计息,但如超过六天,要付两个月利息。遇到这种情形,多出来的一个月利息亦归伙友,称为』公抽『。至于』当厘『是照当本抽一厘,』赎厘『是照赎本抽三厘,譬如这个月当本支出十万两银子;赎本收回五万银子,就有一百两银子的』当厘『,一百五十两银子的』赎厘『。这些外快,汇总了每月公分,所得多寡的比例不同,唐子韶是管总,当然得大份,每个月少则五、六十两,多则上百,日子过得着实宽裕。

唐子韶自然亦有悔意,不过,『事情做也已经做了,你埋怨也没用。』他说,『如今只有想法子来补救。你如果愿意,我再来动脑筋。』『我愿意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