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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共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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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1章

书籍名:《胡雪岩(共五部)》    作者:高阳


不久,诏命开缺,以侍郎候补,充任出使英国钦差大臣。

其时云南发生英国公使翻译马嘉理,赴滇缅边境迎接来自印度的探险家,不意为官兵所戕,因而引起很严重的交涉。英国公使威妥玛表示,郭嵩焘出使英国,如果在国书上表明中国认错字样,可即赴任,否则应候云南案结后再赴英国。总署诸大臣都认为中国不能认错,郭嵩焘亦就不能出国;奉旨署理兵部侍郎,并在总署行走。

郭嵩焘对办洋务,一面主张公平合理,认为非此不足以折服洋人。他认为马嘉理被戕一案,云南巡抚岑毓英不能说没有责任,当案发以后,意存掩护,又不查明杀害情由,据实奏报,一味诿罪于深山中的野人。而中朝士大夫又因为官兵所杀的是洋人,群起袒护岑毓英,以至于英国更觉不平,态度亦日趋强硬。这件纠纷固结不解,全由不讲公平、不讲事理之故,因而奉命入总署之日,便单衔上奏,请旨『将岑毓英先后酿成事端之外,交部严加议处,以为恃虚骄之气,而不务沉心观理、考察详情,以贻累国家者戒。』郭嵩焘平时讲洋务,本已为守旧的『卫道君子』所不满;如居今然参劾杀洋的岑毓英,在他们看,显然是私通外国,因而引起了公愤,连他平素往来密切的朋友、门生,对他亦很不谅解,湖南则有许多人不认他是同乡。此外京师有人做了一副对联骂他∶『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

到得第二年七月底,中英订立烟台条约,『滇案』解决;郭嵩焘可以启程赴英国了,当时称为『放洋』;而『放洋』以前又发生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

有个广东人叫刘锡鸿,原任刑部员外郎;此人是郭嵩焘在广东的旧识,谈起洋务来,颇为投机。此时希望跟郭嵩焘一起放洋。但谈洋务是一回事,办洋务又是一回事,郭嵩焘认为刘锡鸿脾气太刚、好意气用事,而办洋务是『水磨工夫』,颇不相宜。哪知刘锡鸿不死心,托出郭嵩焘的一个好友朱孙诒来关说。朱孙诒向郭嵩焘说∶『你批评他不宜办洋务的话,我都跟他说了,他亦很有自知之明,表示一切不问,你只当带一个可以谈谈,以解异国寂寞的朋友好了。』听得这样说,郭嵩焘可怜刘锡鸿穷困不得意,便上奏保他充任参赞。刘锡鸿是个司员,而且只是六品的员外郎,论资格只能当参赞。

不过上谕下来,竟是『刑部员外郎刘锡鸿着即开缺。以五品京堂候补,并加三品衔,充出使英国副使。』这种例子,殊为少见;其中有个内幕,军机大臣李鸿藻对郭嵩焘的态度,有些怀疑,怕他出使后,处处帮英国人讲话,因而提拔刘锡鸿,以副使的身分去钳制正使。

这刘锡鸿是个不明事理的人,以为李鸿藻派他去当『打手』,所以谢恩以后,便去看郭嵩焘,责问他为何不保他当副使而当参赞?说他不够朋友,另外还有很难听的话,等于是骂了郭嵩焘一顿。

郭嵩寿气得半死,总是遇到这种恩将仇报的人,只好自怨命中注定。后来刘锡鸿果然处处跟他为难,而且大吵大闹,不顾体统,郭嵩焘写信给李鸿章,形容共事为『鬼嗥于室,狐啸于梁』,公使馆的上下不安,可想而知。

其时刘锡鸿已调充驻德公使,可以单衔上奏,彼此互劾,而由于刘锡鸿有李鸿藻撑腰,占了上风。李鸿藻的门下,赫赫有名的『翰林四谏』之一张佩纶,上奏『请撤回驻英使臣。』郭嵩焘大为泄气,一再求去,终于在光绪五年七月改派曾国藩的长子曾纪泽接替郭嵩焘,不过刘锡鸿亦同时垮台,改派郭嵩焘所欣赏的李凤苞使德。这时李鸿章办争的结果。

郭嵩焘在英国博得极好的声望,所以于郭之去,多表惋惜。郭嵩焘原配早死,继室下堂,只带了个姓梁的姨太太赵贡,照她的身分是不能觐见维多利亚女王的,竟亦破例特许。

但在英国如此,回国后郭嵩焘自知李鸿藻这班人不会放过他,而且已六十二岁,因而决意引退,一到上海即称病,不回京复命,而请开缺,终得如愿以偿,回湖南后住在长沙。身虽在野,并不消极,关于时政,特别是洋务方面,常跟李鸿章,曾国荃书信往来,细作讨论。日子过得也还闲适。

这一年——光绪七年,郭嵩焘年初年尾有两件比较快意之事,一件是二月间,调回国充任通政使司参议的刘锡鸿,因为李鸿章敲掉了他的『洋饭碗』记恨在心,奏劾李鸿章跋扈不臣,俨然帝制。李鸿章正在红的时候,刘锡鸿自不量力,出以此举,自然是自讨没趣,上谕斥责其『信口诬蔑,交部议处。』结果竟落得个革职的处分。

再一件就是左宗棠来拜访。排扬阔极,顶马、跟马、高脚牌,前呼后拥一顶绿呢大轿,内中坐的是头戴宝石顶、双眼花翎,身穿四开禊袍黄马褂,鼻架一副大墨晶镜的东阁大学士恪靖侯。首府长沙知府及首县长沙县,早就在郭嵩焘家附近,清道等候;湖南省的藩、两司、修补道等等,亦来站班。可是郭家双扉紧闭,拒而不纳,左宗棠只好在大门口下桥,由戴红顶子的『材官』上门投帖。

『不敢当,不敢当!』郭家门上到左宗棠面前,打千说道∶『请大人回驾。』

左宗棠早已料到有此一着,一点都不生气,和颜悦色地答说∶『你跟你家老爷去回,说我是来看五十年的故人;便衣不恭敬,所以穿了官服来的。』门上一进去,久无消息;首县看『爵相』下不了台,硬闯进去跟郭嵩焘打躬作揖,说是如果不见,全城文武亦都僵在那里了。请他体恤下情。总算说动了郭嵩焘,开正门迎接,不过他自己只是站在大厅上等候。

『老哥!』左宗棠见面便说∶『宗棠无状,特来请罪。』接着,拂一拂马蹄袖,捞起四开禊袍下摆,跪了下去。『不敢,不敢!』郭嵩焘也只好下跪答礼。

随从官员,将主客二人都搀扶了起来,左宗棠便自责当年的不是;也不解释是为了军饷,『有土斯有财』的缘故,只连声∶『是我该死,是我荒唐。』

左宗棠一向健谈,谈西征、谈边防、谈京里的新闻;又从曾国藩谈起往事,一直到中午都没有告辞的意思,郭嵩焘也不便象督抚会客那样『端茶碗送客』,便只好留饭。

随从倒是有首县办差,从长沙第一家大馆子玉楼东去叫了酒席来,在附近的关帝庙接待;左宗棠却必须是郭嵩焘的家庖,才是待客之道。好在湘军出身的达官,除了胡林翼以外,都不甚讲究饮食;左宗棠喜欢吃狗肉,称之为『地羊』,有此一味,加上腊味,再炒一盘去骨的东安鸡,在他便是盛馔了。

一顿饭吃到未末申初,左宗棠方始兴尽告辞。临行时做个手势,材官递上一个红封套∶左宗棠双手奉上,口中说道∶『不腆之仪,聊助卒岁,务请赏收。』

郭嵩焘不肯收,左宗棠非送不可。当着好此湖南的文武官儿,郭嵩焘觉得起了争执。有失体统,便收了下来,不过,心里已经打算好了;拆开封套一看,是阜康钱庄所出的一万两银票,当即提起笔来批上『注销』二字,拿个信封装了,送到左宗棠的行辕。照道理是要回拜的,郭嵩焘也免了这套俗礼。左宗棠到头来,还是讨了个没趣。

十二月初二到湘阴,当天晚上,就收到一道由湖南巡抚衙门专派差送来的军机处的『廷寄』。

廷寄中说,有人参劾湖广总督李瀚章『任用私人,纵容劣员,该省防缺军额,虚糜帑金,贻害地方;李瀚章本人黩货无套,民怨日深』。原奏胪列了李瀚章许多劣迹,其中情节重大者四款∶一、湖北全省厘金,岁收三、四百万,报部则仅四万。

二、竹木税年收百万,报部仅三万。湖广总督衙门每日用银七百五十两,即在此中开支,年耗帑银二十七万余两。三、以公家轮船,载运私货,公然贩卖。

四、要李瀚章在扬州、芜湖均设有当铺。

清朝的规制,凡是督抚被参,视情节轻重作不同的处置。情节较重者,常由京里特派大员,至少是尚书,且须资格较被参督抚为深的,前往查办。为了防备被参督抚事先湮灭证据,所以明发上谕中只说派某人往某地出差;所谓『某地』决非被参督抚所管的省分,譬如说派到四川出差,湖北是必经之地;一到武昌,立即传旨,随带司员马上动手,封库的封库,查帐的查帐,来他一个措手不及。

情节轻微,或者有意把案情看得不重,便就近派官阶资格较高者查办或查复。左宗棠奉到的上谕是∶『将所奏各节,确切查明,据实具奏。』这是查复,不是查办,可是左宗棠不理这一套。

十二月十三到武昌时,李瀚章已经接到李鸿章的通知,知道左宗棠是来查案。须先示意布政使衔候补道杨宗濂告假回籍。此人在咸丰末年,以户部员外郎在原籍江苏金坛办团练。

同治元年,江苏士绅凑集了十八万银子,雇用英国轮船到安庆,接淮军到上海打长毛时,杨宗濂就是往来奔走接头的人;以此渊源,与李鸿章的关系很深,李鸿章剿捻匪那两年,杨宗濂替他管过营务处。以后一直在湖北当道员,李氏兄弟相继督鄂,杨宗濂由『李大先生』的部属变为『李在先生』的部属,管理汉口『新关。』

『关差』一向是好差使,汉口是长江的第一个大码头,收入以竹木税为大宗。西南深山中的木材,以湘西辰州为集散地,扎成『木排』,由沅江入洞庭湖,经岳阳入长江,在汉口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