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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共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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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1章

书籍名:《胡雪岩(共五部)》    作者:高阳




『那么,以后呢?小爷叔一直在上海,莫非自己就不可以来一趟?』

『是啊!有一回我想起来了,用个红封袋包好一张五百两银子的银票,正要出门,接到一个消息,马上把什么要紧的事,都掼在脑后了。』

『什么消息?』古应春猜测着∶『不是大坏,就是大好。』

『大好!』胡雪岩脱口答说∶『杭州光复了。』

『那就怪不得了。以后呢?以后没有再想到过?』

『当然想到过。可惜,不是辰光不对,就是地方不对。』

『这话怎么说。』

『譬如半夜里醒过来,在枕头上想到了,总不能马上起床来办这件事,这是辰光不对;再譬如在船上想到了,也不能马上回去办,这是地方不对。

凡是这种时候,这种地方想到了,总觉得日子还长,一定可以了心愿。想是这样想,想过忘记,等于不想。到后来日子一长,这件事就想了起来,也是所谓无动于衰了。『

古应春深深点着头,『人就是这样子,什么事都要讲机会。明明一定办得到的事,阴错阳差,叫你不能如愿。』他心里在想胡雪岩今日的遭遇,也是一连串阴错阳差的累积,如果不是法国构衅,如果不是左宗棠出军机,如果不是邵友濂当上海道,如果不是宓本常亏空了阜康的款子┅┅这样一直想下去,竟忘了身在何地了。

『应春!』

古应春一惊,定定神问道∶『小爷叔,你说啥?』

『我想,今天的辰光、地方都对了,这个机会决不可以错过。』

『啊,啊!』古应春也兴奋了,『小爷叔你预备怎么样来补这个情?』

『等我来问问看。』当下招一招手,将那伙计唤了来,先问∶『你叫啥名字?』

『我叫孙小毛。』

『喔,』胡雪岩向古应春问道∶『你身上有多少洋钱?』

『要多少?』

『十块。』

『有。』古应春掏出十块鹰洋,摆在桌上。

『孙小毛,』胡雪岩指着洋钱说∶『除了惠帐,另外的是你的。』

『客人!』孙小毛睁大了眼,一脸困惑,『你说啥?』

『这十块洋钱,』古应春代为回答,『除了正帐,都算小帐。』

『喔唷唷!太多,太多,太多了!』孙小毛仍旧不敢伸手。

『你不要客气!』胡雪岩说∶『你先把洋钱拿了,我还有话同你说。』

『这样说,我就谢谢了。客人贵姓?』

『我姓胡。』

『胡老爷,』孙小毛改了称呼∶『有啥事体,尽管吩咐。』

『你们老板娘住在哪里?』

『就在后面。』

『我托你去说一声,就说有个还是二十多年前的老老板的朋友,想同她见个面。』

『胡老爷,我们老板在这里。』

『也好!先同你们老板谈一谈。』

孙小毛手捧十块鹰洋,转身而去,来了这么一个阔客,老板当然忙不迭地来招呼,等走近一看,两个人都有些发愣,因为彼此都觉得面善,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你不是阿利?』

『你这位胡老爷是┅┅』

『我就是当年你表姐叫你送夹袍子的┅┅』

『啊,啊!』阿利想起来了,『二十多年的事了。胡老爷一向好?』

『还好,还好!你表姐呢?』胡雪岩问道∶『你是老板,你表姐是老板娘,这么说,你娶了你表姐?』

『不是。』阿利不好意思地说∶『是入赘。』

『入赘也好,娶回去也好,总是夫妻,恭喜,恭喜!』胡雪岩又问∶『有几个伢儿?』

『一男一女。』

『一男一女一盆花,好极、好极!』胡雪岩转脸向古应春说道∶『我这个把月,居然还遇到这样巧的一件事,想想倒也有趣。』

看他满脸笑容,古应春也为之一破愁颜,忽然想到两句诗,也不暇去细想情况是否相似,便念了出来∶『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时孙小毛远远喊道∶『老板,老板你请过来。』

『啥事体,我在陪客人说话。』

『要紧事体,你请过来,我同你说一句话。』

阿利只好说一声,『对不起,我去去就来。』

等他去到帐台边,孙小毛又好奇又兴奋地说∶『老板你晓得这位胡老爷是啥人?他就是胡财神。』

『胡雪岩?』

『是啊!』

『哪个说的?』阿利不信,『胡财神多少威风,出来前前后后跟一大班人,会到我老同和来吃白肉?』

『是一个刚刚走的客人说的。我在想就是因为老同和,他才进来的。』

孙小毛又说∶『你倒想想看,正帐不过两把银子,小帐反倒一出手八、九两。

不是财神,哪里会有这样子的阔客?『

『啊!啊!这句话我要听。』阿利转身就走,回到原处,赔笑说道∶『胡老爷,我有眼不识泰山,原来你老人家就是胡财神。』


『那是从前,现在是「赤脚财神」了。』

『财神总归是财神。』阿利非常高兴地说∶『今天是冬至,财神临门。

看来明年房了翻造,老同和老店新开,我要翻身了。『他又加了一句∶』我们老丈人的话要应验了。『

『呃!』胡雪岩随口问说∶『你老丈人怎么说?』

『我老丈人会看相,他说我会遇贵人,四十岁以后会得发,明年我就四十岁了。』

胡雪岩算了一下,他初见阿利是在二十七年前,照此算来,那里的阿利只有十三岁,而阿彩至少有十六七岁,记得她长得并不丑,何以会嫁一个十三岁的小表弟?一时好奇心起,便即问∶『你表姐比你大几岁?』

『大四岁。』阿利似乎猜到了胡雪岩的心思,『阿彩眼界高,高不成,低不就,一直到二十七岁,老姑娘的脾气怪,人人见了都怪她,只有┅┅』

他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不肯再说下去了。

『只有你不怕?』

『不是我不怕。我是从小让她呼来喝去惯了的,脾气好是这样,脾气坏也是这样,无所谓。』阿利停了一下又说∶『后来我老丈人同我说∶我把阿彩嫁给你,你算我女婿,也算我儿子。你嫌不嫌阿彩年纪大?』

『你老丈人倒很开通,很体恤。』胡雪岩问道∶『你怎么回答他呢?』

『我说,只要阿彩不嫌我年纪小就好了。』

胡雪岩与古应春都哈哈大笑,『妙,妙!』胡雪岩说,『再烫壶酒来。』

『胡老爷,我看,你如果不嫌委屈,请你同这位古老爷,到我那里坐坐。

今天做冬至,阿彩自己做了几样菜,你倒尝尝看。『

胡雪岩还未有所表示,古应春已拦在前面,『多谢,多谢!』他说∶『辰我晚了,我们还有事,就在这里多谈一息好了。』

这话矛盾,既然有事,何以又能多谈?阿利听不出话中的漏洞。胡雪岩却明白,因为他们以前同洋人谈生意、办交涉是合作惯了的,经常使用这种暗带着机关的话,当面传递信息。胡雪岩虽不知道他的本意何在,但暗示必须谢绝,却是很明白的,因而顺着他的语气说∶『不错,我们还有要紧事情,明天再说吧!』

『那么,明天一定请过来。』阿利又说∶『我回去告诉了阿彩,她一定也想见一见胡老爷。』

『好,好!』胡雪岩将话题宕开,『你们的房子要翻造了?』

『是的。要造马路了。房子前面要削掉一半。不过,地价有补贴的,左邻右舍大家合起来,平房翻造楼房,算起来不大吃亏。』

『翻造楼房还要下本钱?』

『  是啊!就是这一点还要想法子。』

『翻造要花多少钱?』

『那要看情形。如果拿后面的一块地皮买下来,方方正正成个格局,总要用到一千五百银子。』

『你翻造了以后,做啥用场?老店新开,扩大营业?』

『想是这样想,要看有没有人合股。』阿利又说∶『老店新开,重起炉灶,一切生财都要新置,这笔本钱不小。』

『要多少?』

『总也要一千五百银子。』

『那么,你股东寻着了没有?』

『倒有两三个在谈,不过谈不拢。』

『为啥?』

『合伙做生意,总要合得来才好。』阿利停了一下说∶『阿彩不愿意。

她说,店小不要紧,自己做老板,自己捏主意,高兴多做,不高兴少做,苦是苦一点,人是自由的。一合了伙,大家意见不合,到后来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不错!』胡雪岩深深点头,『阿彩的话你要听。』

『是啊,没办法,只好听她的话。』

『听她的话才有办法。』古应春接口说了一句,举杯复又放下,从大襟中探手进去,从夹袄表袋中掏出金表,打开表盖来看了看说∶『小爷叔,辰光到了。』

在看表的这个动作中,胡雪岩便已得到暗示∶此时便顺着他的语气对阿利说∶『今天晚上我们还有事,辰光到了,明天再来。』

『明天来吃中饭。』古应春订了后约∶『请你留张桌子。』

『有,有!』阿利一叠连声地答应,『胡老爷、古老爷,想吃点啥,我好预备。』

『我要吃碗「带面」。』胡雪岩兴高采烈地说∶『拣瘦、去皮、轻面、重洗、盖底、宽汤、免青。』

『所谓』带面『便是大肉面,吃客有许多讲究,便是』拣瘦『云云的一套』切口『。胡雪岩并不是真想吃这样一碗面,不过回忆当年贱时的乐事,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而且颇以还记得这一套』切口『而兴起一种无可言喻的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