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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山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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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书籍名:《巫山传》    作者:扶兰


史清顽心忽起,暗使千斤坠功夫,跪地不起。

侯大总管伸手扶他时,触衣便觉内劲汹涌。天机老人则饶有兴趣地看着,侯大总管笑眯眯地道:“代我问令祖与令师好。”说话间手上加力,声色不动地托起了史清。

天机老人哈哈大笑:“八郎,如何?”

史清也大笑:“名不虚传!”

史清拜见各位贵客尚未完毕,天机老人的长孙方心愚已过来了,笑道:“自从八郎过来,老太爷就笑得没合拢过嘴;我天天给老太爷解闷儿取乐,老太爷却一看见我便板起了脸,未免太不公平了。也别麻烦添几案了,八郎同我挤一挤就成,我倒要问问他怎么就能让老太爷这么开心。”见天机老人又沉下了脸,方心愚向史清吐吐舌头,拉着他便走。

坐下之后,史清注意到那潇洒艳丽的白衣舞姬,五色鲜花洒满身边,香气四溢。这样残雪未融的天气,找出这么多鲜花来已是不易,难为她居然还能全都藏在身上。看她踏着长长红绒回到一张几案后,史清不觉赞叹地问方心愚:“你家几时有了这样色艺双绝的舞姬?”

方心愚叹口气:“我哪有这等艳福?那是姑苏赵鹏的侍儿阿苏。”说着他扬颔指指阿苏身边的贵客。春阳之中的赵鹏,金冠玉带,锦衣华服,光彩夺目。他身后还侍立着两名姣花软玉似的婢女,年长的柔儿容长脸儿,温柔可亲;年幼的宝儿圆圆脸儿,娇憨可爱。此刻赵鹏正侧头同阿苏耳语,阿苏的目光触及方心愚两人的视线,便向赵鹏低语。赵鹏回过头来,向两人举杯一笑,真个令人如沐春风。

史清也点头一笑,转而向方心愚道:“此公今年怎么没有出海,抛下日进斗金的买卖,专程前来拜寿?”

方心愚:“谁知道呢?不过,我知道他是决不会做亏本生意的。”

外面一阵骚动,又来了一位客人,是个鹰眼细眉、神情倨傲的年轻人,天机老人向大家介绍说这是宣州龙家庄的少庄主龙君侯。史清讶异地道:“龙家庄好像声望地位都还够不上和这些贵客同席啊。”

方心愚嘿嘿地笑起来,低声道:“你小子消息过时了,这阵子是不是又酗酒闹事,给你家老祖宗关了两个月?龙家庄的庄主龙扰三现如今是江东水道的霸主。上个月太湖水贼和运河船夫差点儿打起来,龙扰三迫不得已亲自出面,才及时制止了这场上千人的械斗。那时我们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便给他下了请柬,老太爷为这事还很不高兴。但是住在太湖边上,多少得给龙家庄一点儿面子,才好过平安日子不是?”

龙君侯的座位安排在赵鹏和旁边那看上去像是两兄弟的年轻客人之间。今天座中的年轻人只有他们四个以及方、史两人,史清不觉注视着那兄弟俩,两人一般的英姿勃发,春阳一样明朗,令人见之忘俗。方心愚道:“猜猜他们是谁?”

史清审视着他们:“抱神守一,不堕浊尘——池州李家的六郎和十一郎!”方心愚笑着拍拍他的肩:“好眼力!以前常听人说,池州李家兄弟是龙吟方泽、凤跃云津,前途未可限量,我还不服气;今日见了,才知道果然如此,也难怪老太爷总拿他俩来教训我。听说李家兄弟三年前便已去了襄阳,不知怎地他们又以池州李家的名义和侯大总管一起来拜寿,好像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样。”年长的李应玄转过头来,与史清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方心愚仍在自说自话,“我想同襄阳被围有关系吧。李氏一族在朝为官的不少,由李应玄兄弟来请援兵,再合适不过。”他决没有想到,史清此次是奉了史老太爷的密令,借拜寿之名,来此护送李家兄弟到临安,投送襄阳守将的联名血书奏折的。

其时已是襄阳被蒙古人围攻的第三年,告急文书雪片似地飞出襄阳,却始终不见一兵一卒来援,襄阳大帅吕文德怀疑是因为使者都被蒙古人截杀了,于是派出了李家兄弟,又由李家兄弟以太乙观住持华阳真人的俗家弟子的身份出面延请江汉武林高手护送,折损了十余人,才得以逃过这一路上明里暗里的刺杀,回到江东。到江东后,护送之职,则转给江东武林,临安史家便是其中之一。本来还应有试剑庐与霹雳堂的护送,但是试剑庐日前传来消息说家主黄大家新近铸出的惊魂剑被盗,黄大家本人也因剑成之时精疲力尽而遭暗算,黄家正全力追查凶手和剑的去向;霹雳堂堂主雷万春则在他一个孙子的婚礼上,被假扮成新娘的刺客用毒刀刺伤,生死未卜;只有史清安然到达了天机府与李家兄弟汇合。因此李应玄心中难免有些忧虑,担心着此行能否平安到达临安。

此时梅园外传报道太乙观使者到。赵鹏低声向阿苏道:“必定是唐廷玉吧。这是一个很好的向江东各家介绍他的机会。”

赵鹏并没有猜错。

唐廷玉见过天机老人之后,天机老人向大家笑道:“这是华阳真人的俗家弟子、襄阳知府唐大人的三公子唐廷玉。”

席间难免一阵骚动,不少人欠身让座,天机老人已命人在李家兄弟旁边安了一张几案,说道:“就让他们师兄弟坐在一处吧。”唐廷玉入座之际,与赵鹏相视一笑。

对面的史清一直在打量着唐廷玉。方心愚道:“你好像很注意他。”

史清一笑,举杯饮了一口,说道:“今日在座的这些人中,除了侯大总管,我最不愿意在对阵时遇到的就是他。”方心愚知道史清因无数次生死历练,早已磨砺出豹子似的对危险的直觉,这句话想必是有感而发。方心愚左看右看,委实看不出唐廷玉会有这样的威胁性。他本想继续盘问史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看法,梅池对面歌舞已起,一名女伎曼声唱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歌声婉转如空中游丝,方心愚全身一震,酒泼洒在衣袖上。史清奇怪地问:“你怎么啦?”方心愚恍若未闻,只死死盯着那女伎,忽地捂住胸口站起身来,低声道:“我有些恶心——”一语未完,他哇地一声呕出一团乌血来,史清急忙扶住他,四周的人也都围了过来。

方心愚躺在地上,脸色惨白,痛得一阵阵地抽搐,头上身上冷汗涔涔。侯大总管招手唤来唐廷玉,唐廷玉把了方心愚的脉象,又翻开他的眼睑仔细检查,许久才直起身来,神情有些困惑:“他是中了一种罕见的毒,但我一时还看不出是哪一种。”他随即自袖中抽出一枚金针,扎入方心愚的背心大穴,暂时止住方心愚的疼痛。方心愚随之缓过气来,扶着史清的手臂站起。客人们更是诧异地打量着唐廷玉。

那名眉目秀曼的女伎不知何时已站在红线毯上,与方心愚四目相对,园中一片静寂。方心愚苦着脸道:“小青,你饶了我好不好?你知道我不得不走。”女伎的脸孔登时飞红,随即又变得惨白,咬着嘴唇不说话,眼里隐隐闪着泪光。

天机老人已然明白了事情的大概,必定是方心愚在外面惹下了风流债。虽然一个风尘女子能有如此罕见的毒药,是件非常可疑的事,但现在他并不想追根究底。天机老人叹了口气,道:“姑娘,你们年轻人的事,本来我也不想多管。可是你这样做,未免也太过分。如果真是两厢情愿,天机府不会计较你的出身的。”

小青的神色已镇定下来,莞尔一笑,道:“你错了。我这样做,并不是想成为方家的媳妇,而是因为天机府步步危机,不这样做,我家小姐怎么能见着深居简出的方老太爷?别动,我在方公子身上下的毒名为子午追魂,现在已经开始发作了,就算医圣亲临,六个时辰之内只怕也配不出解药。侯大总管见多识广,一定知道我没有说谎。”

侯大总管看看发呆的方心愚,只能叹气:“的确如此。不过我还是想问一问你,小方曾在梅山先生门下学过三年,等闲毒物,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你能否告诉我,你是怎么样令他中毒的?”

小青嫣然一笑:“人家正等着你问这句话呢。这毒可不是我下的。那晚方公子留下来时,我下厨去给他弄夜宵,本打算在夜宵中下毒,可是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黑瘦黑瘦的小道士,点了我的穴道,还嘲笑我说方公子颇得梅山先生真传,我下的这种毒根本就骗不过他。我假装不懂他的话,他就威胁我说要去告诉方公子。我只好听他的安排,陪着方公子服了一个月那小道士调配出来的药膳。末了那小道士说,药膳中配出来的毒,名为子午追魂,会在天机老人七十大寿那天发作,算是他送的一件寿礼。至于解药,他给了我,我又给了我们家小姐收藏。”

侯大总管与唐廷玉对视一眼。赵鹏注意到他们交换的目光,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下毒的人是谁?

小青道:“打开水门,请我家小姐进来吧,她不耐烦久等的。”

天机老人一挥手道:“打开水门!”他倒要看看,对方到底有什么样的本事。

方心愚被抬了下去,唐廷玉略一踌躇,也跟着退了下去。解开方心愚所中的毒,是头等大事,虽然他猜想小青口中的小姐可能会是云梦,也只能暂时抛开。何况在座的还有侯大总管,他尽可以放心离开。

风过处白梅残雪纷落如雨,一叶轻舟自梅林水道中冉冉而来,泊在石坪边缘,蒙着面纱的云梦立在舟中,朗朗寒星似的眼睛令人不敢正视;船尾的两名婢女,生得一模一样,亭亭玉立。划船的是一个漆黑粗壮的昆仑奴,赤足,脚前放一个三尺来长、铁锈斑斑的铁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