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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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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书籍名:《仰角》    作者:徐贵祥




李建武心里也很不是味道。他李建武也是从“干部苗子”的路上成长起来的,他知道“干部苗子”们从“苗子”到“干部”要付出多少努力。可是这些话他只能在心里想。作为一个领导,他必须保持冷静,以健康的情绪去感染他喜爱的骨干。何况,路还没有完全堵死呢。

火塘里的水开了,汩汩地翻着花,乳白色的热气袅袅升腾,给屋子里增添了不少暖意。李建武用毛巾裹着茶缸把,端起来给谭文韬添水。

“谭文韬,我说过我相信你能正确对待,也理解你的心情,暂时想不通是不可避免的。遇到这个局面,谁也不会痛快,可是不痛快的也不是你一个人。远的不说,就说咱军区,各兵种加起来,榜上有名的干部苗子就有两千多人,眼看都是今年明年就要提的,可是……谁料到会有这一招啊?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是块好钢,哪怕是打把铁锹也比别人挖得深。你是老兵,老兵要有老兵的觉悟,老兵要有老兵的风度。我今天把这个坏消息告诉你,你……我相信你不会自杀。”

谭文韬先是不吭气,抿着厚厚的嘴唇,阴沉着脸往远处看,看着看着就笑了,开始是冷笑,然后是苦笑。

谭文韬转过脸来苦笑着对李副营长说:“我是你接来的兵,也是你带出来的兵,你还不了解我吗?我是想不通,但想不通不等于乱想。不管怎么说,我也吃了三年军粮穿了三年军装。常言说泰山压顶还不弯腰呢,我这个一米八一的汉子就那么没出息?就那么不堪一击?副营长你放心,干部苗子拔掉了,军区标兵班长的骨头软不掉,老兵的腰不会弯。该怎么干我还怎么干。”

“好——!”李建武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我李某没看错,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我李建武带出来的骨干,再怎么着也不会当孬种。你能站在这样的高度认识问题,我就没有话说了——我对你的考验正式结束。刚才我不是跟你说过有一个坏消息,还有一个好消息吗?现在我就告诉你什么是好消息。”然后一五一十开讲。

李建武告诉谭文韬,为了保留一批业务骨干,从老兵中抢救最后一批老兵人才,W军区将在军区炮兵教导大队增建一个预提干部培训中队,学期一年半,毕业后定级提干。团党委已经研究了,选送谭文韬和刘海文金广学等十二名“干部苗子”参加考试。

李建武说:“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你得搞清楚,十二比一啊,这十二个人当中,你只能是第一,你要是考了个第二那就完球了。考第二名跟考第十二名球的区别都没有。”

谭文韬听了李建武通报了所谓的好消息,愣了半晌。刚刚才死下的那条心,转眼之间又活蹦乱跳了。闷着头想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说:“十二比一,这概率也太低了。”

李副营长笑了,说:“概率是低了点。我看你小子最近是有点疲软,好像没什么把握。以没把握之心打没把握之仗,那当然没有把握了。”

谭文韬的嘴巴张了张,把话又咽了下去。

李建武的脸色陡然一沉:“十二比一概率就低啦?我告诉你,你知道你那一批再加上前一批后一批,这几年我们炮兵接过多少新兵吗?我跟你讲,少说也有七八万,这三茬子兵都赶上这个时候了。七八万兵当中,最后能提起来当干部的,就是这六十三个人,这是千分之一的概率,你已经从千分之一的可能闯到了十二分之一的可能,较起真来,就是一个刘海文跟你有一比。你当年考大学不是只差三分吗?文化考试我断定他整不过你。玩炮,你一直也是压他一头的,偶尔一次失利不能说明问题,从总体上看,你还是比他有优势。我看这个卵子教导大队你是上定了。不过不能大意,关云长那么大的牛B,还大意失荆州呢。我把丑话说在前面,你要是考砸了,我活剥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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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W军区和下属各兵种指挥机关所在地W市是一座江岸城市,靠近北纬30度。当西伯利亚的寒流在中国北部地区盘旋的时候,这里虽然没有落下纷飞大雪,但也阴霾密布,城市的上空滚动着一股萧瑟的寒气。

机关大院开始放暖气了。

炮兵司令部作训处参谋韩陌阡这几天沉浸在一项十分琐碎的工作当中,W战区范围内各炮兵部队的数以千计份材料越过千山万水,雪片般向他涌了过来,迅速便将他埋没在一大堆表格和数字里。视野里尽是形形色色的诸如姓名、年龄、籍贯、入伍年限和鉴定之类。人物经历各有千秋,但是鉴定却大同小异,无一例外都是“政治思想优良、军事技术过硬、工作能力突出”之类,这些性格迥异、灵魂复杂的人们似乎都被一种无形的模具锻压和处理过,成了一个个表面区别不甚明显的统一体。韩陌阡所做的工作就是从这些看起来差不多的面孔里比较出他们的不同——乍看起来是细微的而其实是实质上的很重要的差异,这些差异将是决定人生轨迹的。韩陌阡在做这些工作的时候,显示了极大的耐心和一丝不苟的严谨作风,循序渐进,从容不迫,充分体现了一个高级指挥机关工作人员的良好素质。

就形象而言,韩陌阡并不是那种典型的案头工作者,秀气不足粗犷也不足,无论是脸上还是眼上都看不出有多少锋芒,还往往传染给你一些老气横秋的暮气。但是,你要是在他进入到某种境界的时候,对他进行近距离观察,你就会发现,在他投入到某项工作的时候,他是生动而且富有朝气的。譬如眼下,在对这些来自全军区炮兵尖子进行优劣衡量的时候,他的目光犀利而充满了热情,他的视线在这些姓名上只消耕耘几个来回,便可以触摸出他们之间的巨大差别,譬如说“优良”,到底是优还是良,优到什么程度,怎么个优法,有什么根据来证明这种优良的成立;再譬如“过硬”,究竟硬到什么程度,谁是最硬的,谁是次硬的,谁的过硬是一贯的并将是持久的,谁的过硬是暂时的可能不是持久的;再譬如“突出”,是偶然的突出还是必然的突出,是先天素质的突出还是后天努力的突出,是在至关重要问题上的突出还是在日常工作中鸡毛蒜皮小事方面的突出,等等。

根据萧天英副司令员的授意,韩陌阡将在近日内对本战区炮兵部队四年来的训练尖子做出一个全面的统计,统计的内容包括:本战区范围内炮兵骨干名单,军区炮兵或军以上机关组织的比武和考核中综合成绩在前五名的人次,单项成绩前三名的人次,重复获得以上成绩的人次,立过三等功以上的人次,纳入各级预备提拔使用的干部苗子的数字和这些人的文化程度、基层管理经验和政治素质修养,他们的爱好和性格优劣……

萧副司令的意思很明白,这个来之不易的预提干部速成培训中队,要确保训练精华的精华。精华不能流失,最后的这个机会,要首先保证尖子能够参加公平竞争,别人他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但是尖子他不能不管。

问题是,怎样才能算是尖子?硬指标有一些,无非是训练成绩,政治表现等等。但是,炮兵业务种类繁多,轻重不一,打实弹百发百中是不是尖子?是。计算诸元万无一失是不是尖子?是。这两种谁比谁更重要?对于士兵来说,前者更重要,而对于军官来说,后者更为重要,对于统帅来说,二者都是重要的。如果仅仅依此衡量,倒不是太麻烦,问题是现实并非这样丁是丁,卯是卯。自然十分复杂。而韩陌阡在扒拉这些材料的时候,却是心平气和不骄不躁,像是沉醉于一种奇特的艺术状态中,以至于夏玫玫几次约他去看她的节目都被谢绝了,弄得夏玫玫老大的不高兴,在电话里阴阳怪气地讥讽他“又要升官了吧?”

韩陌阡对此一笑了之。韩陌阡甚至比夏玫玫本人更清楚,哪怕她把电话打得像救火警报,其实也没有多大个事。看节目只是一个借口,无非又是遇到了什么不痛快的事情,要找他发泄一通罢了。一个女人的身上,天生就有许多缺陷,常常需要一个规格相当的男人去充实和弥补。

按照夏玫玫的观点,所有的人都应该生活在宗教和艺术当中,总统有总统的宗教和艺术,老百姓有老百姓的宗教和艺术。当官的宗教就是把官当得更大一点,当官的艺术就在于怎样才能把官当得更大,从人格到手段都有一些讲究;乞丐的宗教是吃饱肚子活下去,乞丐的艺术就是怎样才能使乞讨变得更科学更合理一些,付出的劳动和收入怎样才能达到均衡的水准,从扮演的表情和乞讨对象的选择都有其学问。

对于夏玫玫,韩陌阡采取的是不招惹也不得罪的原则,这当然不仅仅因为她是萧副司令的相当于女儿的外甥女。他对她的感情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够说得清楚的,也不是一个两个诸如爱呀喜欢呀或者不爱不喜欢之类的概念能够清晰表达的。当然,夏玫玫本身就对这些概念嗤之以鼻,她曾经一针见血地指出过——什么情呀爱的?就是个两性关系嘛,所谓的爱情也好婚姻也罢,说这样结合那样结合都是欲盖弥彰,说白了不就是个两性结合嘛。

但有一条,夏玫玫从来不在穿着军装的时候说粗话或者发表奇谈怪论,这说明她还是很看重职业文明的。穿什么衣服说什么话,也是做人的起码准则之一。就凭这一点,韩陌阡就不反感同她继续保持革命友谊。韩陌阡始终清楚,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夏玫玫都谈不上爱他,也谈不上不爱他,谈不上喜欢他,也谈不上不喜欢他,但她对他感兴趣却是不争的事实——一个人被另外一个人感兴趣不是一件坏事,一个有思想的男人被另外一个有思想的女人感兴趣当然更不是坏事——如果他或她不是阶级敌人或者强盗杀手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