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窝

仰角

乐读窝 > 古典文学 > 仰角

第59章

书籍名:《仰角》    作者:徐贵祥


他知道他的吃相太狼虎了,让同学的母亲看不起了,于是就放慢了速度,一点一点地吃,这样还可以尽量把咀嚼的幸福持续得长久一点。

后来有人敲门,同学的母亲出了堂屋开院门去了,同学看了他一眼,突然扒开了自己碗里上面的面条,从碗底现出了两个荷包蛋,紧紧张张地划拉到他的碗里,说,赶快吃,莫让俺娘瞅见了。他心里先是一热,然后又是一冷,他坐着没动,吞下了眼泪,默默地、但却是坚决地,把那两个荷包蛋又夹回到同学的碗里。

初中毕业之后,蔡德罕就回到舅舅家里,成了一个挣工分的满劳力。这个遍尝了人间苦头的年轻人多了一个心眼,劳动之余,他就到当支书的远房堂叔家里做零活,种菜,喂猪,插秧,车水,甚至还帮堂婶纳鞋底。当了三年义务短工换来了一次参军的机会。一次,就这一次就足够了,他不仅穿上了军装,而且第一次像城里人那样穿上了洋布裤头,像城里人那样学会了刷牙。更重要的是他以无与伦比的热情和勤奋树起了一根训练标杆,差点儿就当上了干部,虽然没有提起来,但最终考进了希望的摇篮七中队。

在直瞄实弹射击考核中虽然名列第一,但蔡德罕却不敢有丝毫的松懈。他知道,对于他来说,仍然是任重道远的。在整个七中队,他是惟一一个被特批参加选拔考试的初中生,这也是他当初当了孙山的主要原因,炮上作业他本来是可以数在前三十名之列的,他吃亏就吃亏在文化考试上,高中数学基本不会,只考了二十分,从而大大地拉了后腿。

如今随着课程的进展,射击理论越来越深奥,什么夹差法,弹测法,成果法,对数,函数,离散误差,毁伤概率,等等,都是要计算的,简直云遮雾罩。已经有一个马程度被挑下马来,而即使是马程度,文化底子也是比他强的,这就不能不使蔡德罕时时都有一种危机感。



七中队学员终于有一天察觉到了一个现象,近几个月,中队里的形势好像在不知不觉中有了许多变化。刚入队的那段日子,考虑到学员都是老兵,在原部队都是骨干和干部苗子,都有相当的自我约束和自我管理能力,所以在行政上就没有过于苛求。规章制度都在那里摆着的,学员们果然也都自觉,班有班长,区队有区队长,早操训练课余学习,该怎么进行就怎么进行,一日生活秩序有条不紊。所以,中队干部就相对轻松。

但是近段时间不一样了,中队干部查铺查哨勤了,找人谈心了解情况勤了,晚点名次数增加了,班务会和组织生活要求的深度不一样了,每次都要求大家详细汇报本周工作和思想状况。连张崮生、童自学和江村匀这些天来都似乎活跃了许多,再喊熄灯或者派公差勤务,态度强硬了许多,好像他们已经换上了四个兜,真的成了区队长了似的。

不仅如此,到了八月底,又有了一个异乎寻常的新规定——在节假日里,七中队中队干部批准学员外出的权限,仅限于在N-017范围内活动。学员请假在半天以上的,要先打报告,讲清请假理由,将去何处,会见何人,何时离队,何时归队,请假期间有过哪些活动,等等,事无巨细,什么都要写清楚。此报告要报政治部审批,同意后方可外出。

这个规定一宣布,七中队的学员就懵了——天啦,这是怎么回事,简直是把同志们当劳教分子对待了。

星期五是行政日,下午不到教室,由学员们自己整理作业,写心得体会。

午休起床之后,凌云河看了看表,还有半个小时才上课,便落实萧副司令关于“要鼓励学员们冷水浴”的指示——跳进二区队西边的水塘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个凉水澡。洗得心旷神怡,洗痛快了,穿上裤衩背心,又跑到东边的山坡上引吭高歌——

临行喝妈一碗——(呃)酒,

浑身是胆——雄赳(呃)赳,

鸠山(嗳)设——宴和我交朋友,

千杯(呃)万盏会应酬,

时令不好(嗷——嗷)风雪来得骤……

正豪情满怀之际,还没等他把那句“妈要把冷暖时刻记心头”交代清楚,风雪果然就来了——潘四眼一路小跑蹦到了操场上。

“赶快下来,集合了。”

“集什么合,不是行政日吗?”

“韩教员要上小课,让我们到大队部去。”

凌云河说:“韩教员是不是要给本人发奖啊?这个星期本球队又是三战三捷,他是政治部的头,应该鼓舞士气嘛。”

“别做梦了,赶快下来。”

凌云河说:“镇静,慌什么慌,我裤子还在宿舍里呢。”

然后继续哼着刚才剩余的部分,把“妈的冷暖”交代清楚了,穿上军装,检查了上上下下的风纪扣,这才气宇轩昂地走出宿舍。

到了大队政治部会议室才知道,今天是一个小型座谈会。参加的学员有魏文建、谭文韬、阚珍奇、凌云河、潘道德、安国华、蔡德罕、单槐树等十几个人。内容主要是入队以来的思想状况,包括入学动机,也包括毕业后的设想。

凌云河在发言的时候说:“自从上次听了韩教员关于军官职业精神的阐述,我们都很受启发,的确是要站在军官的高度来认识问题和有意识地培养这种职业精神了。今天韩教员让我们来……”

这时候韩陌阡打断了凌云河的话头:“哪个韩教员叫你们来的?”

凌云河怔了一下,惶惑地看着韩陌阡,嗫嚅地说:“不是你……吗?”

“谁是你?”

“哦,对了,是韩主任。”凌云河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的笑意,很认真地说。心里却明显地不痛快了——这个人的脸怎么说变就变?

韩陌阡的脸色虽然平静,语气却很重:“我提醒大家注意——这是大队政治部会议室,坐在这里的既不是站在你们教室里给你们讲课的韩教员,也不是政治教研室的韩主任,而是政治部韩副主任。”

全体愕然。因为教导大队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凡是给学员上课的,都是称呼教员的。祝敬亚挂名也是基础教研室主任,还是教务处的副处长,但是大家都喊他祝教员,很自然的。更何况韩陌阡过去曾经是七中队的好朋友,还跟他们一起操过炮,那时候一点架子也没有,大家都很熟悉,喊韩参谋的有,喊韩秘书的也有,多数的时候是喊老韩,还称兄道弟的,没当回事嘛,怎么突然间把架子端起来了?而且还端得这么大。

韩陌阡当然清楚写在大家脸上的不理解(抑或还有不自在),韩陌阡淡淡一笑,凌云河顿时就发现那微笑同当初在炮场上见到的微笑大相径庭,明显地变成了皮笑肉不笑。

韩陌阡说:“大家要搞清楚,规范称呼也是培养军官意识的一项基础科目,什么场合里有什么称呼,在教室里你们可以称呼我为韩教员,在政治教研室你们可以称呼我为韩主任,在这里,在政治部会议室,本人的最高职务是政治部副主任。”

韩陌阡说着,顺手把面前一堆东西往旁边推了推。大家看清楚了,那是一堆档案,硬纸盒的脊背上写着名字,正是今天与会人员的。

气氛顿时就压抑下来了,小小的会议室里笼罩着庄重严肃的情绪。大家的发言都很谨慎,字斟句酌,生怕被韩副主任抓住了尾巴弄个难堪。

韩副主任果真是一副政治部首长的作派,坐姿优雅,表情沉着,静静地听汇报,并不插话,偶尔缓缓地移动目光,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角度,扫视众学员的面孔。从那上宽下窄略嫌清癯并且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脸上,你休想窥探出他对你的好恶。

这个座谈会开得冷飕飕的。但大家仍然正襟危坐,嗓子再痒也不敢咳嗽,脸上再痒也不敢抓耳挠腮。因为韩副主任提过要求,军人要像个军人的样子,站如松,行如风,坐如钟。头上要有一股气。

韩副主任说过:“看一个人能在开会的时候能够坚持多长时间一动不动,就知道他有多高的素质,能有多大的造化。”

最后韩副主任总结说:“看来大家还不习惯严肃地汇报,准备也不充分。这样不行。按照过去的建制,教导大队是旅级单位,能够在旅一级政治部门汇报思想的,至少是连级以上军官。以后再开这样的会,你们就要把自己看成是连级以上军官。一个军官,没有相应的表达能力是不行的,我不要求你们口若悬河,但是,必须培养起码的对问题的分析归纳能力和表述能力,一个口齿不清楚的人是不能当军官的。”

然后散会。韩副主任让其他人先走一步,却把谭文韬和凌云河单独留下来了。



凌云河,男,某某某某年7月出生。

民族:汉。

家庭出身:中农。

本人成份:学生。

籍贯:某某省怀远县。

高中文化。

某某某某年12月入伍,某某某某年2月入党,历任战士、副班长、班长、代理排长。荣立三等功三次,受团、营、连各级嘉奖三次。在某某某某年2月J集团军炮兵专业四次,竞赛中获个人全能第一、所带班获综合成绩第二。某某某某年某月五次,考入W军区炮兵教导大队预提干部速成培训队。

家庭主要成员情况:

父亲:凌安语,怀远县粮食局局长,政治面貌:中共正式党员。

母亲:王家方,怀远县人民人民政府工作人员,政治面貌:中共正式党员。

姐姐,凌清波,广东省珠海市港务局工人,随军家属,政治面貌:群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