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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书籍名:《仰角》    作者:徐贵祥


既然不公平的事情已经出现了,那么,还在苦苦地守着什么呢?人生是这样短暂,也许,先豹说得是有道理的,机遇,是机遇,抓住机遇也是一种能力。抓不住,那就活该了,那就只能永远当一个怨天尤人的庸才了。

贺先豹什么时候离开的,丛坤茗不知道,但是,她清楚地听见了病房里的说话声,她的心里一阵扑扑乱跳,跳得很急也很慌。

是个机遇,简直就是天赐良机,章阿姨今天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良好状态,从说话的音量和节奏上看,丛坤茗甚至能够判断出床头摇高了,章阿姨是在半躺着同某某某首长说话。

更让人怦然心动的事紧接着出现了。

抬起头来,她一眼就看见了会客室里那束丁香。

那是五瓣丁香,是能够给人带来吉祥的祝福的五瓣丁香,是她从别茨山采来的小蓓蕾,她一直在精心地照料着它们守候着它们,它们沉默了一个多星期了,直到今天早晨,她望着它们那紧紧裹着的小身躯还在暗暗地着急,因为明天、至多是后天,她就要回N-017了,而它们居然毫无开放的迹象。早晨她还在想,如果在她临走之前这些花还不开放,那她将把它们带走,她不能把一束不会开放的花(何况又是蕴含着祝福和愿望的花呢)带出这套病房,她不能让章阿姨看见一个不会说话的祝福。而在现在,在这个非凡的重大的初冬的上午,它们竟然善解人意地盛开了,它们开得是这样的及时,这样的隆重,小小的花瓣像一粒粒微型的太阳,鲜艳夺目。

丛坤茗的眼里突然涌上一层湿热,五瓣丁香啊五瓣丁香,你是从那九天飘逸而来的天使吗,你是幸运之神派来助我一臂之力的吗?在这个时候,再合适不过了,章阿姨的精神气好了,甚至能够听到轻微的笑声了。这个吉祥的天使啊,这个时候你出现在老人的面前,又会带去多少喜悦和赞叹啊!

天意啊——真是天意。

终于,丛坤茗捧起了——几乎是抱起了插满了五瓣丁香的花瓶,向病房走去。

一步,两步……只要再上前一步,轻轻地拧动那柄黄铜把手,那么,她和她的五瓣丁香就会轻盈地出现在章阿姨的视野里,当然,还会出现在那位位高权重又极重感情的某某某首长的视野。然后,情绪正好的章阿姨就会介绍这是她的干女儿,可能还会介绍她的父亲,介绍两家几十年相濡以沫的交情,某某某首长会问起她的工作情况,再然后……她的心跳在骤然间加快,她已经感觉到脸上的烫热了。她想她的脸一定红了,红得鲜鲜亮亮的,就像这最大限度绽放的五瓣丁香。

好了,现在,她的手已经触摸到那个冰凉的金属体了。她轻轻地动了它一下,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它居然不像以往那样润滑了,它居然发出了声音——尽管那声音已经轻得不能再轻了,可是,在她听来,却不啻是一声巨大的轰鸣,她被这声轰鸣惊呆了,或者说她是被自己内心深处传出来的声音惊呆了。

她松开了黄铜把手,木木地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她感到她已经跨过了一段漫长的旅途,她在这段漫长的旅途里艰难地跋涉了至少有半个世纪。她太累了,她的心和双腿已经衰竭了,她再也走不动了,万里长征只剩下了最后的一步,可是,可是……她实在是走不动了。

她终于没有再去拧那充满了诱惑的闪闪发光的黄铜把手,尽管在此之前她已经数不清她曾经拧过它多少次了。那时候她连想也不用想,伸手就把它拧开了,那样轻松,那样自如。

可是,现在,她却感到了它的晦涩和严峻。

是的,这一切都是很自然的,花开了,祝福的花,吉祥的花,它们盛开了,它们的确是应该在章阿姨精神状态最好的时候出现在她的面前,这是她曾经想象过和期盼的场面,这些花是从千里之外带来的啊,它们已经悄悄地沉默了一百多个小时了,它们和她一样在等待这个开放的时刻……

没有人会发现什么异常,没有人知道她的心里是怎样的境界,不会出现一点点不自然的痕迹……可是,她还是坚决地立定了。

是的,别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别人不会看出她的念头,而她是知道的,她知道异常恰好出现在她的心里,此刻,她的心里不仅有这束纯洁的鲜花,还有别的什么。还有比她心里的不自然更不自然的东西了吗?还有比自己心里的异常更不正常的东西了吗?还有比内心装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更让人艰辛的了吗?就在十分钟之前,在某某某首长没有出现的时候,这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都是干干净净真真实实的。可是,在十分钟之后,在某某某首长已经出现了之后,不是问题也是问题了。不行,她做不到。她过去做不到,现在做不到,将来还是做不到。她不能玷污她从N-017一株一株觅来的这些清白的小花,她不能将她美好的愿望和虔诚的祝福搀杂进别的什么东西之后再献给章阿姨。

丛坤茗在病房外面的会客室里坐了一会儿,望着那束充分开放的五瓣丁香,心里越发虚起来。还有那扇一推即开的门——鸭蛋青色的木制小门,在这一瞬间也成了一只窥视的眼睛,尽管在此之前她已经走了无数遭无数遍,都是神色坦然问心无愧的,可是今天它却似乎成了旁门左道,成了一条检验灵魂的鸿沟。

她不知道贺先豹到哪里去了,要是这时候他在这里,一定会再次怂恿她督促她,她想,说不定她会抵御不住那怂恿和蛊惑的。

她终于站起身子,悄悄地走出会客室并乘上了电梯,离开了住院大楼,在楼下的花园里长久地踯躅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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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凛冽的冬季的风从遥远的北方南下,掠过中原辽阔的土地,再从朔阳关的缝隙里挤进别茨山区,就变成强弩之末,柔和了许多。细碎的雪糁落在植被覆盖的山峦里,很快就消失在竹根树缝里。

这是一个温暖的冬天,但是,与这场微弱的初雪一起来到N-017的,却是一个无比寒冷的讯息。

这两年,恢复高考之后的学生官陆续毕业,已经有三批先后补充到部队,仅W军区就有数以千计的学生官到基层任职。而这几年,正是开国以来考学热情最高的几年,举国上下漫山遍野响彻着一个时代的最强音——考大学。以回城知青和应届高中毕业生为主力、以无职待业青年为后续部队,工农兵学商全民参战,几乎是地不分东西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幼,程度不分高低(不知一元一次方程为何物的比比皆是),岁数不分大小(四五十岁的考生琳琅满目),但有一线可能报上名,就绝不放弃复习,复习复习再复习,呈现了热衷知识的空前繁荣。一个民族在骤然间拉起了无数支浩浩荡荡的考学队伍,条条江河归大海,先是归到了各个大专院校,然后又流向社会,流向祖国的大江南北……流向了军队。

现在,军队基层干部不再是匮乏了,而是严重超员了,超员到了膨胀的地步。于是就开始了转业,精简,并当机立断地调整计划。

调整的计划落实到W军区炮兵教导大队的头上,是将原计划分配的六十三个提干名额,削减一半强,剩下三十个指标——这已经是天高地厚了。

消息最初传来的时候,没有人相信这是真的。无论是感情还是理智,大家都坚决怀疑这个消息的真实程度。就连韩陌阡也火急火燎地一个上午往机关打了十几个电话。

只有一个人对这个消息确信不疑,此人就是萧顾问。萧顾问这两天也在忙着打电话,往干部部门打,往军务部门打,甚至还屈尊给处长和参谋干事们打,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说:“我已经退到二线了,在不久的将来,我还要往三线四线五线上退,带兵打仗我是没那个福份了,也不存在拉帮结派搞萧家军的问题,但是,那个七中队是军区党委从几千名战士骨干中选拔出来的,一下子就给我消灭掉一大半,我心疼。”

总部的那些熟人在深表同情的同时也表示爱莫能助,这可不是开个后门的问题。

剩下的一招,就是给他在军委工作的老首长打。当然,电话是老首长的秘书接的。萧副司令对老首长的秘书说,请向首长报告,这个队是我抓的,我给那些年轻人许过愿封过官,我不能失信于民。我行使我最后的权利,提出最后的请求,让这些人齐装满员地毕业。

老首长的秘书答应向老首长转达萧副司令的请求。

电话是星期三打的,星期四有了答复:“首长不表态。”



W军区新任司令员沈阵雨和新任政委对于七中队的问题给予高度重视,电话里商量不清,沈司令员亲自到萧顾问的办公室里研究。

沈司令员最后出了个主意,让萧顾问的秘书把韩陌阡发表在《研究与探讨》上面的那篇文章用传真机传到总部几个首长手上,同时以司令员、政委、萧顾问联名的形式,向总部写了一份报告,请求保留W军区炮兵教导大队七中队预提干部指标。

这件事情来来回回地纠缠了一个礼拜,总部的几位首长还当真翻阅了韩陌阡的那篇文章,虽然觉得有些强词夺理,并且有点游离强化军队基层知识结构的大方向,但此文有些观点也不无道理。

斡旋的最后结果是,本着精益求精的原则,再给W军区炮兵教导大队七中队增加三个预提指标。

至此,萧天英只好沉默了。

准确的讯息传到N-017,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