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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娇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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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书籍名:《玉娇龙》    作者:聂云岚


玉娇龙仰起脸来,带怯地叫了声“父亲”。玉父眼里突然一亮,他迅即转过身去,将手一挥,把香姑、冬梅、秋菊都遣出房去。玉父又停了片刻,这才转过身来,用手贴在娇龙的额上试了试,然后又在自己的额上也贴了贴,眼里露出了微微的笑意。

玉娇龙已经有几月没见到过父亲了。此刻,她见父亲白鬓蓬松,形容憔悴,举动迟缓,背也微显佝偻,往日在西疆那种指挥若定、叱咤三军的气概,已经在衰老中消减下去。她又想到父亲的衰老和母亲的死,其咎多由己起,一种深深负罪的心情又在她心里沉重起来。玉娇龙情不自禁地对父亲说道:“父亲,女儿不孝,有负双亲养育之恩。”

玉父将手一摆,说:“你能回心,深慰我怀,过去之事就不再提了。”

玉娇龙惨然道:“母亲丧事全劳哥哥、嫂嫂,女儿少时便去灵堂拜守。”

玉父:“女儿,你为母亲逝世,昏迷三日,足见孝心。你刚刚苏醒过来,还宜静静调养,就不必去守灵了。”

玉娇龙暗存希望,充满了感伤地说道:“父亲,母亲已死,女儿但望能像在西疆时那样常常得依膝下。”

玉父也有些黯然了:“你哥哥志在四方,我不能误他前程。对你我已筹思甚久了,将来我就将这座后花园赐赠给你,还将为你修建一座庭院,将来你和宁轩就搬过来住。”

玉娇龙神色凄然地埋下头去。

玉父又慰勉几句,便下楼去了。

玉母的丧事办得极尽荣哀。京城的文武官员和与玉府有交的豪门望族都来设祭吊孝,整整忙了半月。玉大人祖籍辽东,玉夫人生前曾留下遗言,望将遗骨运回辽东安葬。玉大人不忍违她意愿,只好将灵柩运往妙峰山上元君庙里暂时安放,等将来告老辞官后,再送回辽东入土。

玉娇龙一直病卧在床,只在玉母启灵那天,才由香姑扶到府门拜送。

且说玉夫人启灵出丧那天,玉府门前闹热非凡。地坝上,拜团成排成行摆满一地,各部院同僚,各门部属,以及权门亲友都来拜送,真是冠盖摩肩,仕女如云。再加上那班聚来看闹热的街坊百姓,更是人上重人,层层密密,把两边街口围得水泄不通。前来送灵的僚属亲眷祭奠已毕,肃立两旁。启灵时间已到,一阵鞭炮响过,玉娇龙头顶白冠,身穿缟服,由香姑扶着出府来了。只见她愁锁双眉,哀含两目,面容惨白如雕玉,神情悲戚似凝霜。玉娇龙本就步履轻盈,体态炯娜,不料病后姗姗行来,几度摇摇欲坠,有如凌风仙子飘飘随灵欲去一般,更增一种楚楚之态。前来送灵的僚属亲眷,以及围观的街坊百姓,都被玉娇龙这哀哀感人的面容和楚楚动人的神态吸引住了,一个个都屏息凝神地注视着她。

玉娇龙却如独行幽涧,旁若无人一般,来到灵柩之前,盈盈下跪,泣不成声。直到灵柩已经抬出街口,才由香姑强把她挟起送回府去。

就在这片刻间,玉娇龙因玉母去世昏迷三日之事,便在僚属亲眷中传开了。继上次在铁贝勒玉府拦马救母之后,玉娇龙又一次赢得了孝女的名声。

玉夫人丧事已毕,玉府又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玉玑因母丧开缺守制在家,玉父亦称病告假一月,在家调摄。玉娇龙在香姑的体贴照料下,身体已渐复元,不时还到花园走走坐坐,藉以解闷排忧。香姑是个伶俐人,虽然心直口快,却也心细如发,她见小姐自从上次在留村中套被解送回府后,情性大变,日渐颓沉,她心里暗暗担忧。特别是罗小虎被害的噩耗传来,玉小姐当时那种悲痛的情景,直如剐心失魄一般。接着又为老夫人之死,小姐竟昏迷三天,不省人事。香姑心里也很明白,小姐是个倔强人,平时喜怒不形于色,不是天大的危难和海样的悲痛,是吓她不住、压她不倒的。她的昏迷三天,其中一定加有对罗小虎的悲痛。但小姐和罗小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香姑对此还是不甚了了。她只察觉到并认定了小姐在深深地惦恋着罗小虎,但这缕苦相思是怎样惹出来的,香姑却捉摸不出。她只隐隐猜疑可能与前番小姐在沙漠上走失有关,但香姑一想起当时的情景,出现在她眼前的便是一场悲壮惨烈的景象,和一片洁翰无边的沙漠,她又倘恍迷离起来。小姐从未和她谈起过罗小虎的事情,香姑也不敢问。只是彼此都心里明自,彼此都不道破。特别经过这次变故,香姑在小姐面前分外体贴,分外小心,既要想尽办法劝慰她,又要不致触她痛处。

这天,香姑陪着小姐在花园亭内闲坐,玉娇龙虽仍似往常一般雍容娴静,但香姑却已看出她在凝思驰神,眼里含着茫然的神色。香姑便寻些话来岔她,玉娇龙也只是望着她笑笑而已,不多理答。香姑正在津津乐道地向她谈着幼年趣事,玉娇龙突然打断她的叙谈,问道:“香姑,我问你,你是否喜欢哈里木?”

香姑愣了愣后,爽朗地应道:“喜欢。”

玉娇龙:“你将来是否嫁他?”

香姑想了片刻:“这我可从来没想过。我没有亲人,一向是把他当成哥哥一般。”

玉娇龙:“如果他要娶你呢?”

香姑的脸一下红了:“我就嫁他!”

玉娇龙:“要是他死了呢?”

香姑不禁哆嗦了下:“我就把他装在我心里。”

玉娇龙:“你还嫁不嫁?”

香姑想了想,摇摇头说:“只要心里还装着他,怎能嫁啊!”她话音刚落,眼里已噙满了眼泪。

玉娇龙举头望天,脸色微微发白。香姑立即暗悔起来,明白自己又触到了小姐的痛处。因为她已经知道,老夫人临死时,逼着小姐允了鲁家的婚事。香姑默然一会,又自语般地说:“其实嫁不嫁也没有什么,有时候也是由不得自己的。可心里装着谁,这就谁也强不了。”她突然轻轻冷笑一声,又望着玉娇龙说,“我妈有个表妹,家里把她许了人,没过门,那男的就死了。男家父母强把她抬过去,让她和灵牌拜了堂,就抱着灵牌过一辈子。其实我那表姑连他男的都未见过,听说乡里人都说她节孝哩!其实这又有啥用,她心里连个人影都没装。”

玉娇龙的心被香姑这番话搅乱了。她觉得香姑说的虽也顺情,却有悸于礼。她本想对香姑讲讲“从一而终”的道理,可她说不出口来。什么才算从,是身还是心?或只是一张婚纸!玉娇龙有感于自己的命舛,对香姑不禁倍加同情起来,她忍下自己的哀伤,充满温情地对香姑说:“香姑,别胡思乱想了,我一定成全你和哈里木,让你们得团聚。

我过天就去求父亲,把你送回西疆。“香姑满怀感激,但却很坚决地说:”多谢姐姐的恩典,但我现在还不能回西疆去。“

玉娇龙:“为什么?”

香姑:“你的事还没有完,我还不能离开你。我不放心。”

玉娇龙感动地说:“你留下来也没用!我是命中注定了的,你也帮不了忙。”

香姑充满了真诚地说道:“姐姐,你应打起精神来。你有那么好的本领,谁也欺负不了你。将来日子还长,哪能就这样不死不活的过下去。”

玉娇龙无奈地:“你说该怎样过?”

香姑:“自己心里认为该怎样过,就怎样过。这我办不到,我是身不由己。你是行的,别人奈何不了你。”

玉娇龙自信地说:“是的,谁也奈何不了我。我做事都是凭着自己良心和循礼法去做的。”

香姑不以为然地:“要全依礼法就顾不上良心,别捏着鼻子骗眼睛了。”

就在这时,鸾英房里的丫环捧着一个盒子走上亭子来了。她说:“少夫人特地命我给小姐送来一盒点心。少夫人说这是小姐最爱吃的东西。”

玉娇龙举眼望去,见是一盒五芳斋的“一口酥”。她不禁勾起旧恨,顿时恼上心来,正欲抢过点盒甩出亭外,但她忽一转念,又忙把怒火强忍下去,接过点盒后,对那丫环说:“回房去代我向你少夫人道声谢,就说我领情了。”

等那丫环走后,香姑瞟了那点盒一眼,恨恨地说:“前番就坏在这‘一口酥’上,不然,我们还自由自在地在外面呢!”

玉娇龙没说话,只在心里想:要是那次不被弄回家,将来又会落个什么结局呢?她也感到茫然了。

由于这盒“一口酥”,不禁又引起玉娇龙一阵不快。她被绑卧在车上时,曾经暗下决心,一定要查出那个暗设圈套的人来,狠狠地惩处他。她曾疑心是肖冲所为,可听嫂嫂说肖冲早已被打发出府了。那又是谁呢?这人肯定是在府里。后来,她由于连连突遭不幸,就把这事丢到了一边。她想起上月母亲尚未去世时,她到内院去省候,曾两度在回廊上远远望见沈班头,眼看他明明是朝自己这边走来,可当他看到自己时,不是放迟脚步,便是折身转到别处去了。她顿时便闪过一个念头:莫非是他干的?!玉娇龙想起这事,便决定要试他一试。于是,她吩咐香姑道:“香姑,你去把沈班头叫来。”

香姑虽不解她意欲何为,但还是应了一声“是”,就立即走出花园去了。

不多一会,香姑便领着沈班头向亭子走过来了。玉娇龙见他仍然拄着那根粗大的烟杆,低着头,一瘸一瘸,不忙不迫地向亭里走来。玉娇龙端坐亭中,凝神注目打量着他。

见他直至走到自己面前时,方才抬起头来,将腿微微一屈,向她请了个安。就在他抬头那一瞬间,玉娇龙已看出他眼神游离闪烁,微微露出一丝警觉和惊惧的神情。但他很快就恢复了镇静,恭敬地问道:“小姐叫我来,不知有何吩咐?”

玉娇龙:“你为玉府多多辛劳,我准备赏你一件东西。”说完便将放置身旁的“一口酥”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