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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女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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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书籍名:《侠女奇缘》    作者:文康




金、玉二人相视一笑,都说道好,各饮了一口门杯。公子顺着序儿,向张姑娘把手一拱道:"  过令,该桐卿了。"  张姑娘道:"  我不僭姐姐!"  何小姐听了,更不推让,便和公子说道:"  我们两个,可不能说得象你那样风雅呀!只要押韵就是了。"  公子道:"  慢来,慢来,也得调个平厌,合着道理,才算得呢!"  何小姐道:"  自然!这平仄幸而还弄得明白,道理也还些微的有一点儿在里头。"因道:赏名花,名花可及那金花!……

才说得这一句,公子便攒着眉,摇着头道:"  俗。"  何小姐也不和他辩,又往下说第二句道:酌旨酒,旨酒可是琼林酒?……

公子撇着嘴道:"  腐。"  何小姐便说第三句道:对美人,美人可得作夫人?

公子连说:"  丑!……你这个令收起来罢!把我麻得起一身鸡皮疙瘩了;你快把那盅酒喝了完事。"  何小姐道:"  怎的这样的好令,不入爷的耳呀?要合平仄,平仄不错;要合道理,道理尽有。怎么倒罚我酒呢?"  公子哈哈大笑道:"我倒请教请教,这番道理安在?"  何小姐道:"  既叫我说,咱们先讲下,说的没个道理,我认罚;有些道理,你认罚何如"  公子道:"  说得有个理,我吃一大杯;没道理,要依金谷酒数受罚,谅你也喝不来,极少也得罚三杯,还不准'  先儒以为癞也'  ."张姑娘道:"  就是这样,我保姐姐着;姐姐耍赖,不但姐姐喝三杯,我也陪三杯。"  公子道:"  既如此,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罢!"  何小姐见公子定要自己说出个道理来,趁这机会,便把座儿挪了一挪,侧过身子来,斜签着坐好了,望着公子说道:"  既承请问,这话却也小小的有个道理在里头,你若不嫌絮烦,容我和你细讲。你方才和妹子说的,对着美人,赏此名花,若无旨酒,岂不辜负了良辰美景;自然看得美人、名花、旨酒不容易得,良辰美景尤其不容易得;这话要不是你胸襟眼界里有些真见解,绝说不出来。只是替那美人、名花、旨酒设想起,谈何容易;作了个美人,开成朵名花,酿得杯旨酒,也要那对美人、赏名花、饮旨酒的消受得那旨酒、名花、美人,才算得美人、名花、旨酒的知音;便是那花酒美人,也觉得增色。不然,你只管去对他,赏他,饮他,你干你的,他干他的,那良辰美景,也只得算干那良辰美景的了,其中毫无乐趣,各不相干,还怎生道得个风雅?何况这几件,件件都是天不轻易给人的。

幸而有杯旨酒,又愁没朵名花可赏;有朵名花,又愁短个美人相对;便算三桩都有了,更难的是美景良辰,一时间都合在一处。讲到今日之下,大爷,你生在这太平盛世,又正当有为之年,玉食锦衣,高堂大厦,我和妹妹两个,虽道不算美人,且幸不为嫫母;就眼前这花儿酒儿,也还不同野草村醪,再逢着今日这美景良辰,真是一刻千金,你算所望皆全,无意不满了。

要知天道忌全,人情忌满,美景不长,良辰难再,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保不住杯中酒不空,又怎保得住座上客常满!预先生出个方儿,把这几桩事,撙节得长远些,享用着安稳些,便好。"  公子道:"  正好喝酒取乐,怎的忽然动起这等的感慨牢骚来了!"  何小姐摇头道:"  不是这等讲;我同妹妹两个,一个村女儿,一个孤女儿,受上天的厚恩,成全到这步田地,再要感概牢骚,那便叫无病呻吟,无福消受了。只是我两个作了个妇女,可立得起什么事业来,不过是侍奉翁姑,帮助丈夫,教养子女,支持门庭,料量薪水,这几件事件件作得到家,才对得过天去。我过来看了这几日,现在的门庭,不用我两个支持,薪水不用我两个料量;眼下且无子女,不用我两个教养;第一件是侍奉公婆这桩事,我同妹妹尽作得到家,就只愁你身上,我两个有些帮助不来,我妹妹倒添了桩心事。"  公子笑道:"  这话那里说起,此之谓蘧伯玉带笼头,牵牵君子。放着这等一位恢宏大度的何萧史,一位细腻风光的张桐卿,还怕帮助不了一个安龙媒。

我倒请教你三位,待要怎的个帮助我,又要帮助我到怎的个地位,方得心满意足呢?"  何小姐道:"  不是谦,你我三个人,也用不着这个谦字。我想人生梦幻泡影,石火电光,不必往远里讲,就在座的你我三个人,自上年能仁寺初逢,青云山再聚,算到今日,整整的一年。这一年之中,你我各各的经了多少沧桑,这日月便如落花流水一般的过去了。如今天假良缘,我两个侍奉你一个,头一件得帮助得你中个举人,会上个进士,点了个翰林,先交代了读书这个场面;至于此后的富贵利达,虽说有命存焉,难以预定,只要先上船,自然先到岸。你是个读书明理的人,岂不知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娶妻非为养也,而有时乎为养。

那时博得个大纛高牙,位尊禄厚,你我也好作养亲荣亲之计。这等讲起来,我那赏金花,饮琼林酒,想封赠个夫人的令,那一句没道理?你先道是俗腐丑,我倒请教怎生不是个不俗不腐不丑?你这见解,一定加人一等,这等元妙高超法,我两个怎能帮助得你来?"  公子听了,扬起头来,哑然大笑,说道:"  迂哉!迂哉!我只道你有个什么地动天惊的大心事,这等为难,原来为着这两桩事。论取功名,不敢欺,安龙媒从考秀才起,就不曾料考过第二次。想那中举人中进士,也还不到得如登天之难。据父亲投我的这点学业,我看着那人金马步玉堂,如同拾芥。论养父母,我家本不是那等的等着钱粮米养活父母的人家儿,只这围着庄园的几亩薄田,尽可敷衍吃饭,何况父亲还有从淮上一路回京,承诸相好义赠的不下万金;再加上邓翁前日这一项,足有四万金的光景,难道还不够父母的安享不成?何必远虑到此!"  何小姐道:"  便把金马玉堂这番事业,就看得这等容易,无论你有多大的学问,未必强似公公;你只看公公,便是个榜样。至于家计,我在那边住的时候,也听见婆婆同舅母说过,围着庄园的这片地,原是我家的老园地,当日多的很呢!年久日深,失迷的也有,隐瞒的也有,听说公公不惯经理这些事情,家人又不在行,甚至被庄头盗典盗卖的都有,如今剩的只怕还不及十分之一。果然如此,这点儿进项本,就所入不抵所去。

及至我过来,问了问,自从公公回京时,家中不曾减得一口人,省得一分用度。如今倒添了我和妹妹两个人,亲家爹妈二位,再加我家的朱官儿,和我奶娘家三口儿,就眼前算算,无端的就添了七八口人了。俗语说的好,但添一斗,不添一口。日子不可长算,此后只有再添人的,怎生得够?至于你说的这项银子,公公回京一路盘缠,到家安置,再加上妹妹和我这两件喜事,所费也就可想而知;便有个三四万银子,又支持得几年!

若不早为筹划,到了那辗转不开的时候,还是请公公重作出山之计,再去奔走来养活你我呢?还是请婆婆摒挡薪水,受老来的艰窘呢?"张姑娘从旁道:"  姐姐这话,实在想得深,说得透。大小人家,都是一理,大概受这个病的居多。"  说话间,公子一面听着,又三杯过手了。

安家的家事,怎的安公子不知底细,何小姐倒知底细?何小姐尚知打算,安公子倒不知打算?何小姐精明,也精明不到此;安公子糊涂,也糊涂不到此。这个理怎么讲?读者,其理甚明,人所易晓。何小姐是从苦境里过来的,如今得地身安,安不忘危,立志要成全起这分人家,立番事业。安公子是自幼娇养,衣来伸手,饭来开口的人,何曾理会过怎生的叫作生计艰难;及至忽然从书房里掬出来淮上,一来一往走了一趟,也不过领略些街途市井的风土人情,长得了甚的心胸见识?落后回到家,又机缘一步凑巧似一步,境界一天从容似一天,他看着那乌克斋、邓九公这班人,一帮动辄就是成千累万,未免就把世路人情看得容易了。

然则他当日那番轻身救父,守义拒婚,以至在淮上店里监里,见着安老夫妻的那一番神情,在自家闺房里,训饬张姑娘的那一篇议论,岂不是个天真至情,谨饬一边的佳子弟,如今怎的忽然这等轻狂放纵起来呢?这也容易明白,他从前那些行径,是天真至性里裹住了点儿书毒;现在的这番行径,是知识开了,习俗所染,这就叫学油滑了。也还仗他那点书毒,才不学那吃喝嫖赌成一个花公子,所以就近于狂狷一路。大凡一个子弟,都有四重关:开了知识,是第一重关;出了书房,是第二重关;成了家,是第三重关;入了宦途,是第四重关。一开一变,变则化,化则休矣。果能始终不变,定然成个人物。然而不变的少,只要变后还能遵父兄的教训,师友的劝勉,闺阃的箴规,慢慢的再变回来,指望他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也就罢了!然而也少。

安公子此时是一团的高兴。那里听得进这路话去,无如他在何小姐跟前,又与张姑娘有些不同。从上年见面的那日,一个竖心旁儿写在那里,直到如今,虽不曾在右边加上个什么字,毕竟有些爱中生敬,敬中生畏;况且人家的话,堂堂正正,料着一时驳不倒,便说道:"  言之有理,偏现在又得出去谢几天客,这一向忙完了,度过残冬,就是年下,等明年开了春,可要认认真真的用功起来了。"  何小姐道:"  你这话倒暗合了那个笑话了。一个人怠于读书,赋诗言志,作了一首七言绝句诗道:'  春天不是读书天,夏初日长正好眠,秋又凄凉冬又冷,收书又待过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