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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书籍名:《我们》    作者:[俄]尤金·扎米亚京


有些号码坐在自己房间里一动不动,就像我一样,有些号码则赶紧站起来欢迎他们的到来,把大门敞得大大的。他们多幸福!如果我也能像他们那样……

“大恩主是人类不可或缺的最佳、最优质的消毒剂。由于进行了这种消毒,大一统王国机体内不再存在任何动乱……”我索索发抖的手使劲在纸上挤出这样一些纯属废话的语言,我俯首在桌上,头越趴越低,而脑袋却像一个疯狂的打铁铺……我的背部凝神听着……我听见门把咔嚓拧动了……带进一阵风来……

我坐着的椅子晃动起来……

这时,我好不容易才从书稿上抬起头来,朝进屋的人转过脸去(演滑稽戏可不容易……对了,今天有人对我说起过滑稽戏的事)。站在这些人最前面的是S,他绷着脸,一言不发,目光像锥子似的深深钻进我的心里,钻进我的椅子和我手下那叠索索颤抖的稿页。然后,在我门口闪过一些我熟悉的、天天见到的面孔——只一秒钟;其中有一张脸与众不同,那脸上鼓着棕红色的鱼鳃帮子……

一下子我想起了半小时以前,这房间里发生的那一幕,所以我很清楚,她现在可能……我全身发抖,心抨抨地跳(幸亏那个部位不是透明的)我用稿页遮着它。

Ю在S后面,她朝他走去,小心翼翼地扯了一下他的袖子,低声说:“他是Д-503,一统号设计师。您大概听说过吧?他总是这样坐在他的书桌旁……一点不知惜力呢!”

我真无颜以对!她是多么了不起、多么好的一个女人啊!

S悄悄地溜到我背后,从我肩头俯身往桌上看。我用胳膊肘挡住我刚刚写下的东西。他厉声喝道:“马上把这拿出来,纸上写的是什么?”

我羞赧地涨红着脸递上了那页纸。他看了一遍。我看见他眼角流露出一丝笑意,这一丝笑意悄悄移到脸上,摇晃着小尾巴,停在他嘴唇的右角上……

“有点含混不清,但是还可以……没什么,您可以继续写,我们以后不再打扰您了。”

他啪嗒啪嗒地朝门外走去,就像船上水轮片拍击在水面上的声音。他一步步走远了,随之我觉得我的腿、我的胳膊和我的手指,一一都回到了我身上,我的灵魂又均匀地布及了全身,我又开始呼吸了……

最后,Ю在我屋里还留了一会儿。她走到我跟前,弯下腰凑到我耳边低声说:“这是您运气,为此我……”

她这是什么意思,我没懂。

后来晚上我听说,他们带走了三个号码。不过谁都闭口不谈这件事,同样也没人谈论昨天发生的一切(这是隐藏在我们之中的护卫局人员的教育起了作用)。号码们谈论的主要是天气的变化以及温度计气温骤然下降的事。

【①熵定律,是热力学的第二定律。物理学意义上的熵就是指不能再被转化为功的能量的总和。最大的熵指热量的最终平衡状态,能量差别趋向于零,最终归于永恒的死寂(参见杰里米、里夫金等著《熵:一种新的世界观》)。】

【②根据柏拉图作品中的古希腊传说记载.阿特兰提斯是直布罗陀海峡西大西洋上的大岛,后因地震沉没。】

记事二十九

提要:脸上的线条。萌芽。反常的压缩。

真奇怪,气压计的水银柱在下降,可是还是不起风,很平静。

可是那里的上空已经开始刮起了风暴,可是我们还听不到,乌云疾速飞驰。目前还不多,只是一些分散的、边缘如锯齿状的碎云。

仿佛上空有座城市被摧毁了,大墙和塔楼的残垣断壁正往下坠落,同时以骇人的速度愈变愈大,向地面逼近;但要穿过那蓝色的无限空间还需要几天的时间,然后坠落到我们这里。

地面上,一片平静。空中飘浮着一些细细的、几乎看不见的长丝,不知是什么物质。每年秋天它们总会从大墙那边飘过来。

它们在空中慢慢飘浮着——你会突然地感到脸上粘上一种异样的、看不见的物质,你想把它们从脸上挥去,不行,毫无办法,怎么也无法摆脱……

早晨,当我沿着绿色大墙走时,感到那里这种细丝简直源源不断。I约我在古宅我们的那个“套间”里会面。

当我已经走过那幢古宅大院时,听见身后响起了急促的小碎步和短促的呼吸声。我扭过头,看见O正在追赶我。

她浑身上下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显得特别圆润、丰腴和有弹性。我十分熟悉的她的双手和乳胸,还有她的身体——都变圆了,制服紧绷在身上,仿佛她的身躯马上就会撑破薄薄的衣衫来见阳光和光明。我不由得想到春天绿色的丛林,那里幼芽也这样顽强地想顶出地面来,为的是快些抽枝、绽叶和开花。

她沉默了几秒钟,蓝色的明亮的眼睛望着我的脸。

“一致同意节那天,我看见您了。”

“我也看见您了。”我立刻想起她站在下面的情景:她站在狭窄的过道里,紧贴着墙,双手护着腹部。我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她制服下隆起的圆圆的腹部。

她显然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一下子又变得圆润又粉红,脸上漾起一个粉红色的微笑。

“我很幸福,我太幸福了……我感到很美满,您明白吗,我觉得不能再幸福了。当我走路时,周围的一切我都听不见,我只是听着我腹内的动静,听着自己身体里面……”

我没说话。总觉得脸上有个异物,它老碍事。可又没法摆脱它。突然,她蓝晶晶的眼睛变得更蓝了。她抓住我的手——我感到了她印在我手上的吻……这对我来说还是生平第一次感受,它是我从未体验过的古人的温存。我感到十分羞赧和一阵心疼。

我抽出了自己的手——大概还很粗暴。

“您听我说,您疯了吗!先不说你疯不疯,您居然……您高兴什么呢?难道您竟忘了您未来是什么吗?现在还没事,反正也逃不过一个月或两个月去……”

她变得黯然无光了。她身上所有的圆形都瘪了,变形了。我心中感到怜悯,与此同时又感到一种不愉快的、甚至感到心脏病态的收缩(心脏的确像一个完美的气泵。一压缩,一挤压它,就吸入液体,这是技术上的荒谬。由此可见,所有的“爱情”,“怜悯”及其他能引起心脏收缩的感情,从实质上来讲是十分荒唐的,反常和病态的)。悄无声息。左侧是大墙模糊的绿色玻璃。前面是朱红色的古宅大楼。这两种颜色合起来,成为一种合成色,它使我产生了一个我认为了不起的想法。

“等一等!我有办法能救您!我要救您,让您躲过那可怕的命运——只让你看一眼自己的孩子,然后就死去。您可以抚养他长大,您明白吗?您将好好抚养他,看着他在您怀里长大,变得茁壮丰满,就像果实一样……”

她浑身发颤,紧紧抓住了我。

“您还记得那个女人吗……很久以前在散步时见过的那个女人。她现在就在这里的古宅里。我们一起去找她,我保证我会立刻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我仿佛已经看见,我和I两人领着O在长廊里走……后来,她又来到了那边花草和绿叶的世界里……但是她向后退了一步,粉红色的半月形的嘴角颤动起来,耷拉了下来。

“就是那个女人吗?”她问道。

“您指的是……”不知为什么我感到窘迫。“是的,就是她。”

“您想让我去找她,让我去求她……让我……以后你绝对不要再跟我提这件事!”

她弯着腰很快走开了……后来她仿佛又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大声喊道:“死就死罢,无所谓!这与您无关,对您也无所谓!”

静悄悄的没一点声音。天空中,蓝色的大墙和塔楼的残砖碎瓦不停坠落着,愈变愈大,速度快得惊人,但是它们要穿越那无限的空间,还需要不少时间也许需要好几天。空气里浮动着看不见的细丝,飘落在我脸上,我怎么也无法把它们从脸上抹去,怎么也躲不开。

我慢慢向古宅走去。我的心脏在收缩,是荒唐的、痛苦的收缩。

记事三十

提要:最后的数。伽利略的错误。岂不更好吗?

下面写的,是昨天我和I在古宅里的谈话。我们周围是驳杂的色彩:红的、绿的、黄铜色的、白的、橙黄的……乱哄哄的,使人无法进行逻辑思考……再加那个翘鼻子古代诗人的大理石雕像,总是含笑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们……

我一字不差地记述着这次谈话,因为我觉得,它对大一统王国的命运具有重大的、决定性的意义。不仅对大一统王国,乃至对宇宙也同样。此外,你们,我不相识的读者们,读到这里也许会为我开脱几句……

I开门见山把所有的问题一古脑儿向我提了出来:“我知道,后天你们的一统号将作首次试航。到这一天,我们要把它夺过来。”

“怎么?后天?”

“是的。你坐下,别着急。我们一分钟也不能浪费。昨天,护卫局逮捕了几百个涉嫌分子,其中有十二个靡菲。再耽误两三天,他们就没命了。”

我没作声。

“他们为了对试航过程进行考察,会给你们派去电气师、技师、医生和气象学家。整12点,请记住,当午饭铃打响后,当全体都去食堂的时候,我们将留在走廊上,把他们锁在食堂里——这样一统号就是我们的了……你懂了吗,我们的目的非达到不可。

我们手里的一统号将是个武器。它能快刀斩乱麻、痛快地解决一切,没有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