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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场上的蒲公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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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书籍名:《战场上的蒲公英》    作者:王外马甲


街道两侧的房屋里不时发生激烈的枪战,时不时地会有国军官兵从房门里冲出来,在大街上连滚带爬地奔逃。眼看着越来越多的房屋被共军占领,北门防线的国军指挥官终于下令使用预备队,派遣第一批突击人员进行反击。

第一突击队由伞兵组成,三十六个人分成四个组,每个组携带两具喷火枪。这些火焰喷射器是7月5日上午空投到帝丘店的,总共六十具,有一半配备给了伞兵。突击队的行动方案是事先预谋过了的——共军的“凿墙攻击”战术虽然简单有效,但它最大的缺陷是放弃了对街道正面的控制,而在巷战中,街面上虽然比较危险,但宽敞的大街毕竟还是最为便捷的机动通道,伞兵就充分利用了这一点——在夜色的掩护下,四个突击组迅速摸到了街道的尽头,还没等共军反应过来,八管喷火枪就往着墙上喷射油料,等他们再跑回出发地的时候,街道两侧已经被涂上了一层凝固汽油。

自五月份开始,豫东地区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下雨,经过盛夏的酷热,干燥的民房几乎是一点就着,几颗照明弹打上去,茅屋土舍在汽油的助燃下顷刻间就曼延成了冲天的大火。烈焰映红了夜空、照亮了街道,火舌发出“呼——呼”的咆哮,原本躲在屋里凿墙的解放军战士呆不住了,纷纷逃出了房门。

依据事先的设想,共军在遇火之后肯定是要撤退的。因此,眼见烈焰腾空,预备队立刻按照原定计划展开追击,322团的官兵也跳出掩体投入反攻,将士们斗志昂扬,满以为可以将共军再次逐出帝丘店。可谁知道,刚刚冲上街道,华野11师那边哨子和铜锣“叮呤咣啷”的一阵响,他们不但没有后退,反而嗷嗷叫着向前冲了上来。正准备“乘胜追击”的国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下子就乱了。

蔡智诚是督战官,起先,他的位置在街道右侧的一幢条石基座、青砖墁墙的民房里。在豫东,有很多财主的住宅都是这种样式,为了防御匪盗的侵袭,这类房屋的墙基建得很高、屋墙也很坚固,房顶是平的,上面可以晒粮食也可以存放杂物,国军在房顶上架起几挺机枪,立刻就能用火力覆盖周边的大片地域。

负责防守这个据点的是“人民服务队”的一帮学生,看见国军大举反攻了,这些头一次上战场的新兵蛋子纷纷请教:“蔡长官,我们应该怎么办呀?”,蔡智诚说:“你们先守着,我下去看看”。

好不容易从房顶下到街面,刚走几步就发觉情况不对了。刚才还在追击共军的伞兵现在却反过来被共军追着跑,华野11师的战士挺着亮晃晃的刺刀,正从熊熊的火光之中蜂拥而出、冲杀上来。国军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慌了神,个个象没头苍蝇似的在街上乱跑,这时候,大家的耳边传来了指挥官声嘶力竭的喊叫:“展开火力——展开火力——不要乱——给我顶住!”

“展开火力”是指打开全部的火力点。

与一线正面阵地不同,侧翼阵地和纵深阵地的火力点是有明暗之分的,明火力点的功能是掩护、支援主阵地,很早就暴露了,而暗火力点则要到了最危险的时刻才能够使用。通常,暗火力点有两类,一类是隐蔽在角落处的地堡暗碉,另一类是隐藏着的射击口,这种“暗射孔”的里侧在事前已经掏空了一大半,等到临要开打的时候再把最外层的一块砖捅掉,枪口就正对着预留的“射击死角”,而那里往往就是攻击部队的聚集地。

启用暗火力点,对守军而言还意味着另一道指令,那就是从这一刻起,所有的人都必须坚守在现有的位置上,谁也不许撤退或者换防。从这时起,各射击点将向一切移动的目标开枪,无论其是不是自己人,也无论其是官还是兵。

听见“展开火力”的命令,大家都抓紧时间寻找掩体、各就各位,蔡智诚也不例外。他受伤之后浑身无力腿脚发软,再想爬梯子返回先前的财主家的房顶已经来不及,情急之下,只好匆忙钻进街道正中的一个拦阻工事里——这个位置可不太妙,既显眼又没有退路,完全不是督战官应该呆的地方,可他这时候已经没办法再选择了,只好蜷缩在沙包后面,硬着头皮冒充敢死队。

这街心工事是个“明火力点”,里面搁着几箱机枪子弹,可机枪却不知道被谁搬到什么地方去了。蔡智诚拎着把手枪趴在这里“一夫当关”,眼看着共军越冲越近,心里又急又慌,一伸手就摸到了身上的手雷,那还是在杨桥村时工兵营送给他的“礼物”,这时候也顾不了许多,拨开保险就投了出去。

美式手雷的触发引信很短,几乎落地就响。冲到近前的共军士兵以前大概没见过这种圆不溜秋的洋玩意,被炸得一愣神,顿时气极了,爬起来甩手就扔出一个炸药包:“蒋该死!给你尝尝这个”。没想到工事里头的蔡智诚也不服输,又从沙包后面丢出个比手雷还要大一号的圆家伙:“土八路,给你尝尝这个”,解放军弄不清那是个什么新式武器,吓了一跳,赶紧散开卧倒。

这个“比手雷更大的圆家伙”其实是蔡智诚的水壶,当然不会爆炸,但共军的炸药包却是货真价实的,轰隆一下把街心工事崩塌了一块,也把蔡智诚给震晕了过去。

(随着火炮数量的增多,到了1948年7月,电影里的那种夹在腋下的20公斤大炸药包已经很少见了,但后来名震江湖的“飞雷”在这时也还没有普及。当时,解放军最常用的爆破器材是“手掷炸药”,这是一种装药三四公斤的小炸药包,如果将数个捆扎在一起照样能够摧毁坚固工事,而单独使用时则可以用手抛投,比手榴弹要厉害得多——华野11师让“蔡蒋该死”品尝的就是这么个东西)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蔡智诚一直在那座崩塌的工事里昏睡着。

这期间,他曾经醒来过几次,但他并没有动弹,而是躺在原地继续装死。在模糊的潜意识里,蔡智诚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死掉了,周围的那些呐喊声、枪炮声和爆炸声都已成了别人的游戏,不再和自己有任何关系。冥冥中,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随着硝烟和尘土在晨风中荡来荡去,飘飘欲仙,仿佛随时都能够融入通往天国的道路,飞往海国英给他描述过的美丽安祥的天堂……

但他终究还是没能够死去。当彻底清醒过来之后,他发觉自己依然还在战场上,依然还留在这残酷的、充满了血与火的人间里。

天色渐渐放亮,共军撤退了。

此时的帝丘店北门就如同惨烈的修罗场。遍地都是死尸,共军的、国军的,完整的、残缺的,横躺竖卧血肉模糊,倒在一起混成一堆;遍地都是弹坑,倒塌的战壕、倒塌的地堡、倒塌的房屋被烈焰烧灼成一团焦黑,铜的弹壳、铁的枪械散落在残垣断壁之间,在缕缕的硝烟中闪着冷冷的光。

一片废墟之中,唯有蔡智诚先前呆过的那幢大房子还突兀地立着,四面的墙壁都坍塌了,只剩下三根裸露的柱子还支撑着一块破败的屋顶,摇摇欲坠。据守在这里的“人民服务队”队员已经全部阵亡,屋里的被炸死、房顶的被震死,一个也没剩下。

(有人说“人民服务队”是军统的机构,这并不准确。严格地讲,国民党人民服务队应该是国防部领导下的特务组织,最初的成员是抗战后复员的青年军官兵,亦即当时“社会五毒”之一的“青年从”。48年以后,“人民服务队”开始大量招收反动学生,这些党员学生被授予军衔,派往军队中开展宣传和监视工作,又被称为教员或指导员。当时,伞兵部队里并没有“人民服务员”,但绥靖区和杂牌部队里却有不少这样的人物,黄百韬整25师里的“服务员”大多来自于浙江大学,所以遇到蔡智诚的时候总是“学长学弟”的十分亲热,彼此间关系很不错)

在废墟中寻找同僚,蔡智诚发现了海国英。老海的胸部和腹部中了三枪,蜷伏着倒毙在一个猪圈的围墙下面。他的表情非常痛苦,身后拖着长长的血迹,显然是在重伤之后又爬行了一段距离——他在最后的时刻仍然希望那段矮墙能给自己提供藏身的庇护,这是老兵的战场本能。不过,一位穆斯林回回居然会死在一个养猪的地方,终归还是叫人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罗华还剩一口气。当蔡智诚找到他的时候,这家伙依然窝在街角的地堡里,右手被炸断了,半截身子被崩塌的沙袋压埋着,动弹不得。蔡伤兵也没有力气把他拖出来,只好坐在老乡的旁边,帮他赶走覆在身上的苍蝇。

“老蔡,我的样子肯定很惨吧……”。说真的,罗华此时的模样就象一只被夹子钳住的老鼠。

“不算很惨,不过是显得有点傻”。

真的是傻。

看着眼前的罗华,蔡智诚想起前几天在田花园遇见的那位倔强的长工。当时大家都认为那老头蠢笨得不可理喻,可结果呢?田花园村终于被炮火打平了,那个“傻蛋”也终于如愿以偿地穿着他珍爱的绸缎寿衣死在了红木大床上,但与此同时,“聪明的”罗华却象只待毙的老鼠在沙堆中奄奄一息,爱干净的海国英则浑身污秽地丧命在猪圈里头,还有那么多人在烈焰和焦土中粉身碎骨,死得甚至连尸首和姓名也没有留下——两相比较,究竟是谁更傻一些呢?

海国英曾经说过,通往天国的道路不同,但人们最终走进的是同一个天堂。蔡智诚想,那么,今天早晨,当人世间制造了这么多的牺牲者之后,天堂的门口一定非常拥挤,在那样拥挤的地方,还会不会再发生争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