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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场上的蒲公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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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书籍名:《战场上的蒲公英》    作者:王外马甲




夜深了,但蔡智诚却还不能够有片刻的歇息。  

整整一天,“中字102号”都没有给乘客们供应食物。饿肚子的办法对抑制士兵的过剩精力或许有所帮助,但国大代表和家眷却忍受不了,这帮家伙平时都是舒服惯了的人物,如今连饿带渴、再加上晕船和害怕,立刻就病倒了好多。原本就十分拥挤的船舱现在又变成了病房,倒霉的蔡专员只好硬着头皮充当护士,一趟接一趟地跑上甲板找开水、找食物、找医生。  

甲板上的气氛非常紧张。子夜过后,“中字102号”与上海方面的联系的已经中断了24小时以上,招商局和港口司令部肯定已经知道这条船出事了,极有可能派海军和空军进行搜索拦截。  

晚上12点,船上的雷达发现一个由北向南移动的目标,作战室主任胡爱华(原伞三团通讯连连长,起义后被提拔为营级干部)弄不清那是个啥玩意,急忙找22兵团通信队的专家来帮忙“分析诊断”。可22兵团的“专家”全都是陆军,对海军的东西也不内行,他们只看出雷达上的影子应该是从青岛方向开过来的军舰,航速在20节左右,预计4小时之后将与本船发生接触,但至于是两艘小炮艇还是一艘大兵舰就不能确定了。  

“中字102号”的舱面顿时大乱,刘农畯指挥部下把原本捆扎成一堆的迫击炮全都拖了出来,这里安一门、那里装一门,摆出准备大干一场的架势。蔡智诚虽然也帮着搬运炮弹,但他心里却觉得这样的举动其实并没有多大的意义。  

当时,负责巡弋青岛至上海沿线的是国民党海军第一舰队。如果来的是两艘小快艇,他们根本不敢招惹4000吨级的LST登陆舰,所以“中字102”装不装迫击炮都无所谓;但如果来的是艘大军舰,那就肯定是“长治号”——因为第一舰队的大船中只有“长治舰”的速度能够达到20节——早先在普陀岛军演的时候,扮演“炮兵司令”的蔡智诚曾经用排炮打过长治舰。虽然当时的裁判部很不公平,不仅宣布“蔡司令”的射击无效,而且还反过来让“长治”把“岸炮阵地”掀了个底朝天,但小蔡却因此对这艘军舰多了几分关注和了解。他知道,“长治舰”的个头只有“中字102号”的一半,但马力却是LST的三倍、速度是LST的两倍,并且装有三门120MM主炮(前二后一),是第一舰队中航速最快、火力最猛的战舰,象“中字号”这样的“Large  Slow  Target”  (慢吞吞的大靶子),无论加装多少门迫击炮也不是它的对手。  

雷达发现目标之后的那四个小时是起义人员最紧张的时候。蔡智诚不断地往返于甲板和客舱之间,一边维持着船舱里的秩序、一边暗自祈祷着从北方而来的目标只是快艇而不是“长治”。  

“中字102”实施了灯火管制,客舱里的男女老少在一片漆黑中鸦雀无声,就连病号们也趴在床上竭力压抑住呻吟,仿佛每一次喘息都有可能惊动那艘遥远而可怕的军舰。  

蔡智诚紧紧握住妻子的手,彼此间可以听见对方的心跳。也就在这个时候,他悄悄对自己的爱人说:“等逃过这一劫,我们就回家,一起喂金鱼、养兰花,再也不出门乱跑了”……女人的脸上立刻现出了幸福的笑颜。

凌晨4点,雷达上那个恐怖的目标从“中字102”东面约十海里处相向驶过,没有做出任何的敌对动作。甲板上响起了一阵轻快的掌声,蔡智诚也跟着鼓掌,但此时,他的心里除了如释重负的愉悦之外,却又突然生出了一丝淡淡的忧伤。  

4月15日4时20分,“中字102”转头向西,驶往大陆。就在这个时候,22兵团通信队的一个姓翁的军官却突然跳了海。那家伙是广东人,蔡智诚不知道他的游泳水平到底有多高,也不清楚他跳海的目的是想追上那艘高速行驶的军舰还是想直接游到台湾去——反正船上的人都认定这小子绝对是必死无疑。轮船没有做片刻停留,径直就开走了。  

事实上,直到4月18日新华社发表伞兵三团的起义通电之前,国民党军方对这支“嫡系精锐”的忠诚度始终没有产生过怀疑。在与“中字102”的联系中断之后,港口司令部的判断是“船舶遇险”,招商局花钱租了陈纳德公司的飞机在海上来回寻找,搜寻的范围也只是在上海至福州之间,根本就没想到要到北边的海面瞧一眼。  

PS:据事后分析,4月15日凌晨从青岛驶往上海的那个“可怕的目标”应该是英国的“伙伴号”(Consort)军舰,当时正在执行撤侨任务。这条1946年下水的新型护卫舰比“长治号”的吨位更大、速度更快、火力更强,只不过,它能把蔡智诚们吓得够戗,却在解放军的面前成了草鸡——仅仅5天之后,第三野战军的一通炮火就把它揍得死伤惨重(紫石英号事件),西方兵舰随意进出中国航道的历史也自此被共产党人彻底终结。

转头向西之后,“中字102”开足马力,笨重的船身在巨大的轰鸣声中被震得不停地颤抖,登陆舰的速度提高到了11节。  

清晨6点,一座美丽的小城透过淡淡的薄雾进入了大家的视野。虽然没有谁宣布这个港口的名字,但多数人的心里已经猜到那就是连云港,是共产党控制下的解放区。  

甲板上拉响了汽笛,舰桥上也发出了旗语和灯光信号,船舶平稳地驶向目的地,起义的人们聚集在船头,好奇地眺望着远处房顶上迎风飘扬的红旗。  

但就在这个时候,岸上的机关枪突然响了。曳光弹从港口的阵地上飞出,有的掠过甲板的上空、有的击打向舰舷,在钢板上撞出一串串火花。这突如其来的弹雨使“中字102”陷入了慌乱,轮船剧烈地晃动着,在海面上扭起了S形,通信兵一个劲地打旗语、闪信号灯,号手把“敬礼号”吹得震天响,可岸上的重机枪却并没有停息,依然把密集的子弹泼洒了过来。  

“妈的,上共军的当了!弟兄上炮位,跟他们打呀!”,有人狂呼着奔向迫击炮。  

“谁都不许反抗!谁反抗就打死谁!”,督察队立刻封锁住甲板和舰桥。刘农畯团长也在扩音器里喊:“大家不要慌,这是误会,这是误会……”  

很快,人们就发现了误会产生的原因:船尾的桅杆上,一个不知名的水手正在玩命似地向上悬挂国民党的国旗。一面、两面,还没等他升起第三面,督察队员就冲了上去。  

于是,青天白日旗被降下了,换成了一幅白色的床单。  

岸上的枪声也停了。上午七点,一只小船送来一位身穿便衣的共产党干部,甲板上的伞兵军官列队向他敬礼,至此,“中字102号”起义终于宣告完成。


连云港,当时的名称叫“新海连特区”,它由连云市(今连云港市连云区)和新海市(今连云港市新浦区和海州区)组成。“中字102号”靠港之后,武器和物资装备存放在连云,伞兵部队集中在海州,而蔡智诚和国大代表们则被安排到了新浦镇的天后宫。

天后宫原本是一座祭祀海神的大庙(现在已经拆了,改建为连云港新埔区委的办公楼),当时庙里已没了香火,天后娘娘的身体也断成了几截,供奉菩萨的殿堂就成了蔡智诚们的临时居所。  

这居所的“管事”是个四十来岁黑脸的汉子,性格内向。他一声不吭地扫房间、搭地铺、烧开水,自始至终都埋着头,等到大家都洗漱完毕、安顿下来了,才又闷闷地问了一句:“杀过没?”(当地人把“吃”叫做“杀”)  

“还没呢,能不能麻烦老兄你煮点大米稀饭?”  

“嗯呐”  

  没过多久,厨房送来了面条和凉粉。

  新浦凉粉的味道不错,但大家却“杀”得提心吊胆。住在这破败的大庙里,望着从来没有尝试过的地铺,国大代表和家眷们都弄不清自己的身份到底是客人还是犯人。  

房门没有上锁,“管事”也不再露面,庙廊外时不时的有人进进出出,有的扛枪有的空手,全都衣着朴素、行色匆匆,看不出是做什么的。神殿里的男女老少围坐在地上忧心忡忡,张志韩先生拍着供案直叹气:“哎呀哎呀,恐怕是遭软禁了”  

到底是不是受到了关押,恐怕要试一试才能知道。  

蔡智诚硬着头皮走出配殿,先在院子里伸了伸懒腰,发觉没有人干涉,然后再溜到大庙的门口瞧上一瞧。看见四周围并没有岗哨,只有那位“管事”正往墙上刷标语,于是问道:“老哥,我们可以出去走走么?”  

“嗯呐。这边是前河,那边是后河,中间是蔷薇河”,中年管事木无表情地指示着道路,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  

——原来大家还是自由的!天后宫里的人们顿时松了口气,欢呼一声,全都涌上了街头。

  新浦、海州和连云三镇的历史其实正体现了沧海桑田的过程。清朝嘉庆年间,新浦还是一个“新兴的海港”,到了民国时候,随着泥沙堆积、海岸东移,海港已经跑到了新近出现的连云一带,而逐渐“变老”的新浦则退缩成为了内河码头。  

新海连三镇是未经过战斗就顺利解放的,所以城市中的设施并没有受到严重的破坏。码头上樯橹云集,来自山东半岛的粮食、来自运河两岸的木材以及出自本地的食盐和豆料堆积在货场上,一片熙熙攘攘的忙碌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