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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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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书籍名:《家丑》    作者:谢泽生




下雪了。

下山的同学匆匆离开了流亡山寨。他们有的要到北京告状,找毛主席,找中央文革申冤,有的又潜回菊乡,重造舆论,再举红旗。山上只留下陈小焕等一二十个人。一派萧条景象。男生们借酒浇愁,女生们打扑克消遣。他一个人就走了出来,走到小湍河上,溯源而上。他要到哪里,他不知道,他只想走走,就这样走到河的尽头,走到人生的尽头。他要看到人生尽头的风光是个什么样。

现在,小湍河两岸的河滩上已经覆盖上厚厚的积雪,往常那一堆堆牛头大小的鹅卵石不见了,一座座山头,也掩盖了往日的峥嵘险峻,披着白雪画出一道道柔和的圆弧。只小湍河的流水还在悠悠流动,水面光滑,时缓时急,碰到卧在水中的大石头,就发出哗哗的声响。除此之外,静极了。因为有山崖的映衬,他能看见棉花朵般的雪花正从高空纷纷扬扬撒落下来,落入河里,落到牛头石上,落在河滩上,悄无声息地落着,像是怕惊动这一番宁静。只有落在他身上的,由于他走路的抖动,使得它们从人的帽子上、双肩上积成新的雪团儿,重新抖落下来,发出轻微的噗噗声,伴着双脚踩着雪地发出的吱吱声,证明着他的存在,他是一个活着的人。但是,他活着干什么呢?他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呢?他的生命还有什么价值呢?与这一片茫茫洁白融为一体倒也是个清清白白安安静静的归宿!

再有二十二天,就是春节。

往常这个时候,在菊乡,在沙家湾,都会浸沉在节日的氛围中。赶腊月集,男人置备年货,女人扯布做衣,杀猪割肉,磨面下锅,好一派喜庆的新年景象。尽管说他和母亲不能像其他贫下中农那样喜笑颜开,笙歌燕舞,但也要同母亲包包饺子吃。特别是他大学毕业后,他有了工作,有了工资,有了商品粮,他就买了白面割了大肉回去,贴上春联,放挂鞭炮,让这个多少年都冷落的家庭增添一点“总把新桃换旧符”的喜庆景象。这些年,他家的地位,在人们的心目中,也多少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特别是他进了城,教了书,人们对他那个地主妈,开始另眼相看,说她教子有方。另外,随着十多年风雨的洗礼,村里的人际关系社会结构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有的当了干部,富了,就形成了一个新的富贵阶层。没有富起来,或是因故穷了下来的人家,就同他家拉到一个水平线上,成了同病相怜的新的“阶级兄弟”,原有的贫下中农阶级队伍也因经济地位的变化而分化,于是他家在社员心中的形象也就有了重新的定位。但是,现在,一切都复原了。

第二卷第七章风雪天台寨(2  )

  天台寨疏疏落落的石头屋,远了。四周的山势开始更为高峻而险恶,山崖上挂上了长长的冰吊,小湍河的岸边也结上了厚厚的冰层,上边铺着白雪,只露出窄窄的水流。然而这蓝灰色的水流,仍是欢快活泼地闪动着流动着,洁净,清亮,像在召唤,像在诱惑。他听说过,在大雪中冻死的人,神情安详,面带笑容,不像上吊死了的人。郑运昌死得安详,他也要死得安详,还要刚毅,还要独特。于是,他就想到水中一块大石头上,双脚搭拉下来,就这样归去吧!尽管说有一瞬间,他觉得身上湿漉漉的,又冷飕飕的,几乎打起寒颤,但是,他认定这里风景独好——人世间的烦恼太多了,当他自己不能了却这种过多的烦恼,不能负载这种烦恼的沉重和郁闷,了却就是最好也是最后的手段。这是不需要谁承认和批准的手段。

他从山坡上找来一根树枝,将河中间一块大石头上的积雪刮去,缓缓地将大衣下摆拦起,坐下来,一动不动地坐着,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敢想……

是陈小焕的喊声,对,是陈小焕的喊声。他抬起头,看见雪白的背景上,一个戴着棉军帽,勒着红色围巾的身影,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这里走来,不,连滚带爬地向他跑来。

他醒了,他四下看看。他竟怀疑自己怎么会坐在河中的一块石头上。

陈小焕的后边还跟着几个男学生。他们都在喊着:“沙老师!”像一群大人在为吓掉魂的孩子叫魂。陈小焕远远地就撩过来一句:“你想死,同郑连三王贵桥斗争时,迎着枪口冲上去,那多光荣,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还是老师哩!”

这是一个学生在跟老师说话吗?责备中透着更多的亲切和关怀。陈小焕在前边领着他走,其他学生在他后边跟着,生怕他再溜掉,他们几乎把他当做一个不听话的小孩子来看管着。到达他们住的山寨时,天已经黑了,其他同学走了,留下陈小焕陪着他走进他住的石屋。因为要写材料,陈小焕就给他单独号了一间屋子。

火堆上吊着一只行军锅,火已经熄灭了,只有余烬尚有热气。炖肉的香味直扑入鼻。“点灯!”陈小焕几乎是在向他发出命令。他把墙洞里的灯点着,灯亮中,行军锅里冒着白雾似的水气,仍在袅袅飘动。“这是男同学们下网逮的兔子,搁城里,酒席上叫天马。今天咱们可要尝尝鲜。”他们开始吃饭。他把一条腿勉强啃了几口,吃不下了,就要去躺床上。陈小焕说:“这大冷天,肚里不吃东西,被窝暖不热哩!”说着向火堆里添了柴。沙吾同也感到他逆违了这个姑娘的好意,又懒洋洋地把脚伸到火堆边,烤着。他说:“你知道吗?这天台寨是我爷爷受尽折磨死去的地方。听人们传着说,他死得很丢人,是让那个女寨主害死的。她就是郑连三的姐姐。她要报仇,她就让他丢尽了人。”陈小焕说:“听说女寨主也是让你爷爷糟蹋迫害才上山趟了刀客。”沙吾同说:“咱们如今就成了刀客。”陈小焕说:“这咋能相提并论,咱们是革命者。”瞟了沙老师一眼,“沙老师,你咋尽想些不上纲上线的事。你这些想法,不好。”沙吾同苦笑了一下,说:“我成了悲观主义者了。我消沉了。”陈小焕说:“毛主席在井岗山,就批评过那种怀疑红旗还能打多久的悲观论调。后来毛主席就把红旗打到北京,插到天安门广场,解放了全中国。”接着她回忆了毛主席第六次接见红卫兵和革命师生的情形,她见沙吾同仍是无精打采的样子,不说了,说早点休息吧。开开门走了。不到半个小时,她又回来了,怀里揣了一瓶酒。她说:“我从男同学那儿抢过来一瓶。来,沙老师,今天是腊八节,咱们也来过个小年吧!喝点酒,暖和暖和。”

以酒浇愁——今日他真想一醉方休。醉了,正好熬过这个难耐的风雪之夜。

他们盘腿坐在床上,中间放着一快木板当酒桌,陈小焕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大把花生米当下酒菜。他先喝下一口,一股热流立刻涌上心头。陈小焕拦住他,说:“别这样猛喝。咱们也行个酒令,谁输了就唱歌。”沙吾同说:“我嗓子粗,唱不过你。我只管喝。”陈小焕说:“你是内行,血统里就有音乐细胞。”这一说,沙吾同脸色就难看了。陈小焕说:“我不该提说阿姨,算我输了。我喝一杯。”沙吾同用手一拦,端起酒杯,说:“我先敬我妈一杯。妈妈,不肖儿子向你敬酒了!”向地上一洒。然后他才喝。


沙吾同就这样喝着,喝着。酒虽然不是名酒,但却辛辣有劲,他的喉咙就燃烧起来了,他的心燃烧起来了,他的四肢燃烧起来了,他的脸颊燃烧起来了,他的咽喉燃烧起来了,他的耳廓燃烧起来了,他觉得浑身在发胀在抖动,头脑在发胀,在发麻,而压在心灵上的痛苦在缩小,慢慢变成一缕游丝在飘,飘向何处,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酒,好东西,来!喝!

陈小焕把他倒酒的杯子夺过去。说:“还真没看出,平常那么斯文的老师,有这种豪气,这才像个造反派。”

“造反派,造反派!如今连个屁也不值。让人,让人撵……”又去夺酒杯。

陈小焕把他夺酒杯的手打了一下,说:“别说这丧气话。造反派咋啦?造反派是毛主席路线上的。谁想破坏这个路线,咱们不答应!”

沙吾同说:“不答应,是毛主席不答应。毛主席要防止中国像苏联那样变成修正主义。”

陈小焕说:“咱们唱支歌吧,就唱苏联革命歌曲。苏联,苏联……一起唱《卡秋莎》吧,好不好?听说苏联卫国战争时,红军战士把他们的大炮就叫‘卡秋莎’,威力可大哩!”

“什么卡秋莎?那是苏联姑娘,我不要。我,我,要中国姑娘,菊乡妞妞,妞妞。”他抬眼瞄瞄眼前的女学生,她的脸上竟放着一种光彩。像春花,像夏荷,像秋菊,像冬梅……他说:“我不唱歌。我想赏花,咱们菊乡的花,妞妞,花——”忽然一个熟悉的旋律传入他的耳中,尽管不太真切,也不太流畅,歌词也不太分明,有时还停顿下来,像乡村大路上走过的牛车,滚过一段坎坷路面,咯咯噔噔的,但却是他熟悉的旋律,熟悉得令他心动,令他想起一个秋日的黄昏,一条大河的河滩上,一个亲切的身影,那是他的母亲,她在唱,唱给一队就要开上抗日前线的士兵。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面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卡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啊这歌声姑娘的歌声跟着光明的太阳飞去吧去向远方边疆的战士把卡秋莎的问候转达那个时候,他就跟着妈妈顺口溜着,有些歌词他真不知道啥意思,调也溜走了,妈妈却说:“长大了也去抗日吧,唱着歌儿上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