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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玉成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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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书籍名:《木玉成约》    作者:叶迷




钱萃玉在楼梯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瞳仁的颜色逐渐由浅转浓。

书生面无表情地转身就要离开,钱宝儿柳眉微轩刚要拦阻,钱萃玉开口道:“宝儿。”

这一声唤住了两个人。

书生止步,忽地扭头,一双眼睛灿若流星,看得在场几人都是一愣--先前怎未发觉,此人竟是如此气势迫人!

钱萃玉扶着楼梯扶手悠悠而下,声音不高不低,却正好让大家都能听得到:“这里是以文会友,不是以武会友,不要搞错地方。”

“是,二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钱宝儿满不在乎地眨眨眼睛,冲那书生道,“不过,这位兄台你确定你没搞错地方?一直以来只听说有露巧藏拙的,你倒好,扬短避长,放着这么好的武功不用,跑这来比文?”

书生扬着眉道:“谁说我是来这比文的?”

“那你来这干吗?”

“睡觉。”

钱宝儿一听,乐了,“你哪不好睡,偏偏跑这来睡觉?”

书生拍拍身上的旧衣,声音无限感慨:“我身无分文,即无钱买米又无钱住店,正逢此处提供糕点软座,聊胜于无。”

临渊、羡鱼两个侍婢顿时心中暗叫糟糕,这不摆明了心存蔑视吗?只怕二小姐那儿要发火。果然,再回头看,钱萃玉的脸已经阴沉得不行了。只听她冷冷地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临渊小声道:“他叫殷桑。”每日都是由她登记来客名单,自是晓得他的名字。

“殷桑是吗?”钱萃玉略作思索,唇边的冷笑更浓,“你第一日交的是首《无聊诗》:‘无聊复无聊,无聊何其多。红楼比才子,韶华掷蹉跎。’第二日换做了《无趣诗》,第三日是《无畏诗》,第四日是《无心诗》,第五日是《无奈诗》,我没记错吧?”

书生目光闪烁,笑了笑道:“不错。人道钱二小姐过目不忘记忆超凡,果然如此。没想到区区几首不入流的打油诗你竟也能记得如此清楚,并且顺序一日不差,佩服佩服。”

“今天又是什么?无赖、无愧、无故还是无意?”钱萃玉伸手,身后两侍婢立刻从大堆文稿中好一番捣腾,才找出这位殷桑老兄今天所交的稿子。

上面只写了一句话:哭怒哀悲皆不可。

钱萃玉只看了一眼,便将那张纸撕了个粉碎,怒声道:“你竟敢如此讽刺我!”

临渊推推羡鱼,“什么意思?”

羡鱼摇了摇头,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那句话怎的就惹火了二小姐。

于是临渊便求助于三小姐,钱宝儿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哭怒哀悲,所差一个笑字。其他皆不可,说明剩下的那样就可以。”

临渊惊叫出声:“那不就是‘可笑’吗?”

钱宝儿叹了口气道:“好一个哭怒哀悲皆不可,二姐这回气得够呛,看这狂妄书生如何收常”

狂妄书生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钱萃玉,不知为何,在他深如海水般的目光下,钱萃玉竟无来由地觉得一阵心慌。

可恶!这个人,竟然敢如此讽刺她!实在可恶!

当即转身,走至最近的那张桌前提笔刷刷刷写了几行字,然后将笔一扔,以眼睨他,大有示威之意。

羡鱼好奇地将头凑过去,念道:“殷生妄也耳!恋新不念旧,残文语中伤,滔滔罪昭著,浩浩行轻狂。终有自食果,畏影迹浮光。穷山水出处,独他名为桑。”

这这这这又是什么?完全看不懂!

那边钱宝儿已拍手哈哈大笑起来,“不念旧恶,恶语中伤,罪恶昭著,自食恶果,畏影恶迹,穷山恶水。你给我二姐六个无字,她就还你六个恶字。”

钱萃玉冷冷地道:“不,是七个!”她再度提笔,在诗前写了大大的三个字--“可恶诗”。

殷桑沉默半响,鼓起掌来,“好,好一首可恶诗!人称天下第一才女,果然名不虚传。”

钱萃玉瞥他一眼,满脸不屑之色。

殷桑却又朗笑道:“我本来的确是来这混吃混喝的,不过主人如此高才,倒让我起了景仰之意。红楼文试是吗?就请出题吧。”

钱宝儿咬唇嘻嘻笑道:“怎么,你要挑战我姐姐?”

“聊胜于无。”

又是一个无字!可恶,这书生竟敢如此小瞧于她!钱萃玉云袖一挥,怒声道:“好,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何本事!”厅中的人还没散尽,剩下的几人一听说这书生要挑战钱二小姐,当下也不走了,各个在案旁坐下看好戏。临渊、羡鱼连忙整理出两张青玉案来,以供两人比试。正在摆棋盘时,殷桑忽然道:“且慢。”

钱萃玉回身道:“怎么?你要认输了?”

殷桑微微一笑,“可是要琴棋书画皆比吗?”

“当然。”

“棋我放弃。”

钱萃玉一怔,“你说什么?”

殷桑轻叹一声道:“我生平有三样事情是绝不敢碰的。一是下厨,二是带小孩,第三就是下棋。”

钱宝儿“哈”的一声笑了出来,“下厨是应该的,所谓君子远庖厨嘛;小孩也可以理解,你怕麻烦;但是这下棋又怎么招你厌恶了?”

“下棋是这世上最费脑力却又一无所得的无聊事情。”殷桑说得好像天经地义。

钱萃玉瞪他一眼,沉着声道:“好,撤去棋局。摆琴。”

殷桑拦截道:“等等。”

“你又想放弃?”钱萃玉忍不住火大,这家伙,难道只是耍着她玩?

“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你弹一曲我弹一曲这样很没意思,不如你弹琴我吹萧合奏一曲如何?”

“那么如何一分高下?”

殷桑轻扬唇角笑了一笑,“很简单,姑娘先弹,我若追不上你的曲律,就是我输,我若追上了,便是我赢。”

狂妄!钱萃玉冷哼一声,拂袖坐下,手指在琴弦上轻滑而过,发出几下空灵之音。

钱二小姐的琴声,可是京城出了名的,不知有多少达官贵人渴望听她一曲,却不得其门而入。在坐几人一听说她要弹琴,早已喜不自禁。书生啊书生,你找她比试,不是找死吗?

指尖轻扬,琴声已起,开场如潺潺泉水,节奏时快时慢,难以捕捉,分明是成心给他一个下马威,教他追不上她的旋律。哪知殷桑只是横箫于胸,静静地听着,既不浮躁也不着急,倒让人琢磨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眼见钱萃玉越弹越快,琴音也越来越急时,一声箫声突然幽幽地响起,好似在急流奔腾中一刀切断了走势,又好似在毒蛇肆游时一剑戳中了它的七寸,只听“砰”的一声,凤凰琴上的角弦断了,钱萃玉虽及时抽手,但也脸色煞白吓了一大跳。

殷桑手抚洞箫微微一笑道:“承让了,二小姐。”

钱宝儿看到这里收起了戏玩之心,开始暗生警觉。二姐的琴声如绵绵密网,本是绝无可能赢她的,却被他寻出惟一的破绽并给以重重一击,乱了她的心神以使琴弦绷断,这书生,音律上的造诣固已不凡,但心机之深更是让人觉得可怕!他究竟是什么来历?

钱萃玉看着断了的琴弦,也是好一阵子发怔,最后一咬唇道:“好,很好。原来你就是这么追的!”

殷桑笑得很是儒雅,“只要追上了,过程嘛……不重要。”

钱萃玉推琴站起,沉吟了许久,转头对临渊道:“把我前天画的那幅画拿下来。”

“是。”临渊应声而去。

“天色已晚,剩下书画不如一块比了,如何?”

殷桑很好商量地说:“一切听二小姐的。”

这时临渊自楼上取来了画轴,钱萃玉缓缓将它摊平到案上,诸人探头去看,只见一片红彤之色中点了一个墨点,根本看不出画的是什么,只知道那颜色层层铺展,倒是相当好看。

“你能看出我画的是什么吗?”

殷桑绕它走了一圈,轻摸下巴做沉思状。钱萃玉见他如此,不禁有些得意,冷笑着道:“我的考题就是这幅画,你若看不出来,就是你输。”

“这有何难?”殷桑抬起头,眼睛明亮,“二小姐画的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周围起了一片哗然声。他不说大家谁也看不出那画的是什么,但被他说破后再去细看,还真画的是天边的晚霞,那个墨点,自然是飞远的孤鹜了。画得这么隐晦,也真亏他看得出来!

再看钱萃玉,一张脸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表情非常古怪,像是震怒又像是欢喜,复杂到了极点。

殷桑扬扬眉毛道:“不知我猜对了没有?嗯?”最后那一个嗯字,几乎是压着鼻音发出,柔软异常,像是情人的窃窃私语。

钱萃玉抬眸看他时,一双眼睛如墨般黑浓,几乎滴得出水来。

“那么……”她开口,声音喑哑,“请君为它题词。”

殷桑似乎被她的眼睛看得怔了一下,大改轻浮之态,他提笔,每个字都写得很慢,“斜辉脉脉落霞飞,形如水,影亦相随。掠痕微褪芳红萃,剩几笔,晚晴眉。不恨天涯共卿醉,时虽暮,却有云杯。人生若永如初见,换千古,莫相催。”“换千古……莫相催……”钱萃玉的目光从画上的题字看到那只握笔的手,慢慢往上移,看到他方毅的下巴,再到那双亮如流星的眼睛,一经对上,便再难转移。

“殷桑……”他的名字从她口中第二度吐出来时,便成了宿命中的一记烙印,从此,天涯海角,沧海桑田,无论世事怎么变幻,她知道她都忘不掉了,再也忘不掉这个名字,再也忘不掉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