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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洲国妖艳——川岛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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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书籍名:《满洲国妖艳——川岛芳子》    作者:李碧华




一扶乱有时很灵验。你再考虑一下?”

山家亨一笑,摇头:

“哦根本不信,你保重,上船吧。”

驳船把她载往邮轮,逃亡至日本去。

此行并不风光。是他高抬贵手,放她一条生路。

他送别她,她知道自己将蛰伏,也许再无重逢机会了。

感谢他在绝境前的一点道义。

道义。他甚至没有拥抱她。

她上船了。

二人隔着一个海,中国的海。中国的女人逃到日本去,日本的男人立在中国土地上——一谁是主宰?

山家亨坚强地转过身,不看她,就此径自离去。男子汉大丈夫,算不得什么。

芳子没动。

眼眶有泪。

生命无常,芳华冉去。最好的最不希望消逝的,常常无疾而终。

大海中,是哪一艘船上荡漾着无线电广播呢?抑或是自己恍格的记忆?莫名其妙地,像无主抓敢,距她三步之遥,窥伺着?它尾随她,伴她上路。

渡边哈玛干还是李香兰的歌声?

是一闽挑逗的、软媚的歌。高潮之前的晕眩,颤抖地:支那呼夜支那们夜上港叶何o紫们夜3二她繁华结艳的岁月,十年。

春天的梦令人相思的梦

太阳高高在天空

玫瑰.依旧人般红

我计又回到河边重逢

唉呀唉呀

醒来时可值只是一场

春天的梦相思的梦

相思

——一个无成,两手空空。

她花过无穷的心血,几乎把自己淘尽了,到头来像旷野上亡命的落叶,一眨眼,一只大手把它扯下无底深渊。

还以为有自己的“冈”呢。却连“家”也没有,连歇脚的地方也没有。

暮春三月的东风

樱花蓬蓬然漫山遍野盛放。

惯常批技的天宝今天没有云,像幅白绸布,山川所缀满鲜红色的樱府,叠得无穷无尽,粉腻微香,六公朴们芳子随便披了件和服,蓝条子,因不思装扮,胡乱打个结,条子都在身上歪斜起来,分不清是非曲直,斑驳地裹住她。

她躺在一丛一丛的矮树下,连翻个身也懒,跷起一条腿,瘫软了身子。旁边有几个清酒的瓶子,同它们主人一样,东歪西侧。

眯着眼睛望向无云的芳菲的天空,是谁?像女人的手指,蘸了颜色,一下一下一下,——漫不经心地乱点。

樱花自岛国的南方,随着行脚,开放至北方。自南至北,差不多一个月,樱花的季节便告终。每年都是如此。它灿烂动人,却是不长久的,好像刚看上一眼,低头思索一个古老的问题,想不透,抬头再看,它已全盘落索。

清酒喝多了,肚子胀胀的,芳子觉得便急。

她不必美而给任何人欣赏了,她忘记了自己是谁,意外地感到为他人而活是不够聪明的呼。她攀上樱花树的枝橄,蹲在那儿。

不管有没有人一一这午后的公园事实上也没游人,芳子就势把和服下摆一掀,撒了一泡尿。

尿洒落地面,激起一点味道不好闻的水珠。

一头小猴子马上机灵走避。

它走得不远,只顽皮地向女主人藏着小眼睛。

放浪形骸任性妄为的芳子已经半醉。瞄跳地跳下村来,向它一笑,便又倒地,不愿起来,一个“大”字,手脚向四方伸展。

猴子乖巧地来到她身边,养得驯熟了,越来越像人。——像人?

芳子前哨,含糊地:

“阿福,阿福,只有你陪着我了!”

阿福抓耳挠腮,瞪圆了小眼睛。它不会笑,从来没有笑过。—一这头在浅草买来的猴子是不笑的,即使乐不可支,脸上没笑靥,万物中只有人会笑,人却很少笑。

芳子对自己一笑。

一阵春风,落英洒个满怀,如一腔啡红色的急泪,倾向她一身,险被花瓣埋葬。

花又死了。

那么短暂、无情、凄厉。

夕阳群手蹑足地走远。

来了一个人。

他是川岛浪速。

他很老了,拄着拐杖,立在夕阳底下,形如骷髅。

芳子微张眼睛,见到他的身影。

她不想见到他。

——但,过了千万个筛子,她身边的男人一个一个地冉论,最后,原来,只剩下他!

奇怪。

她原来最痛恨的,甚至竭力自记忆中抹去,抹得出血的男人,是这个。

他那么老,任谁无法想象,很多很多年以前,从前,川岛浪速焕发清瘦,一派学者风范,是“满蒙独立”运动的中心人物,胸怀大志,居心叵测。—一放不过多月,则如武士对,终也软弱如樱瓣。一不小心,让过路人踩成花泥,渗入尘土,再无觅处。

芳子自他身上看到自己了。

她不相信呀。明明车如流水马如龙,明明花月正春风。她不信!

她闭起双目。

川岛浪速面对着夕阳。

一种苍凉的低吟,也许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人听见,也许他不语,只是风过。风中的歉故:“我们的天性,如一块脆薄的玻璃,稍受刺激,就全盘破裂,不可收拾……”若干白花泥中爬起来。

跌跌撞撞地,回家去。

家?

阿福跳上她肩膊,二者相依为命。它就是她的骨肉,她的至爱。没有一个人是可靠的。——只有它最可靠。告诉它自己的故事,每一回,它都用心听着,也不会泄漏。

它肚子里头一定载满她灵魂的片段,末了合成一个生不逢时的伟大的人。芳子想。

她很放心地,爱着它。

她知道自己不会被辜负。狠狠地喷吸猴子身上特别的气味。

花季过去了。

夏天,日本开的是紫藤。

然后是漫山红叶,燃烧了好一阵,比什么花都好看。猴子有小病,放它山中跑,自己会得找草药吃。

终于天下着细雪。簌簌地飘落,大地轻染薄白,晚作“雪化妆”。

芳子全身赤裸,浸浴在温泉中。

泉水烫人,雪花洒下,马上被吞噬了,犹顽强地不肯稍雾。

芳子低头望着自己不堪的裸体。

她最近瘦了,骨头很明显,却没到戳出皮肤的地步。

皮肤仍然白哲,不过女人的双手骗不了人,更骗不了自己,手背上青色的脉络,看得分明。即使她双手染过鲜血,此刻也只余青白,就像漂过的花布。

三十六岁了。

半生过了,一生还未完。——还有很长日子吧?

微责的乳房,在温泉的水面上露出一大半,有一条无形的线,刚好划过,上面浮着她那颗颠倒过众生的、妖艳的红痣。颜色没有变,还是一滴血色的眼泪。

血末枯,人便毁了?

她再也无大作为了?

如此地过完一生?

芳子在水面上,瞧见自己窝囊的表情,是一朵花吧,也得灿烂盛开到最后一刻,才甘心凋谢!

回到东京后,日夕躲在房间里,每天无所事事地活着。

春天上山去赏花,冬天乘火车到温泉区洗澡。——是这样无聊苦闷的日子,她没落了?后半生也敲起丧钟?肃亲王十四格格是茫茫人海中一个老百姓?

真不忿!

芳子突地一跃而起,全身赤裸,水淋淋地飞奔而出。

猴子不知就里地,只望望她。

她就是那样,身无寸缕,一腔热血,急不及待地,打了一通电话。

对方是日本首相本条英机的夫人胜了。有一个时期,芳子跟她交往密切,攀上交情,几乎没喊她干娘。

她想,要就蛰伏下去,要就找一个硬硬朗朗的靠山,重出江湖。时为一九四三年了,太平洋战争也爆发了,日美的关系发展成这个样子,中国又水深火热,芳子的意向是怎样呢?——一两个都是“祖国”嘛。

只有停战,进行和平谈判,日本同中国结合……,在她一时冲动之下,巴不得背插双翅,飞到中国,会见蒋介石,担任和平使者,—一她以为自己相当胜任呢。

电话几经转折,才接到股子那儿去。

芳子满怀希望地贡献自己:

“东条夫人?我是芳子呀.——你记得吧?——”对方静默了一叫‘。

芳子心焦如焚:

“是芳子。—一投入没见面了啦——对!对了。——我希望回中国去,中日和谈需要人作桥梁,国民政府我很熟呢,我有信。——不,我没说过退休对方可是敷衍地应付她,自信心澎湃的芳子一点也不觉察,逗自推销她最后的利用价值:“——要开最后一朵花!愀跸壬狄幌拢晌摇碧材沟亍拔匚亍背っ?

电话已被挂断。

“喂喂——夫人——”

没有人理睬芳子了。

没有人理睬芳子了。

陆军大将东条英机,即首相位以来,根本不打算和平谈判过,日本的野心,是先建大东亚共荣圈:中国、香港、新加坡、马来亚、退罗……整个亚洲——以至全世界。

川岛芳子是微不足道的一枚棋子。放她一条生路,就该老实点,真是给脸不要脸b但心念一动,如平原跑马,易放难收。

芳子又任由自己的马脱缰了。

也许是一种血缘上的召唤,一生纠缠的孽。她分明可以静静地度过余生,忘掉前尘,安分守己。——但,她脱不了身。

挣不开,跑不了,忘不掉。

这么地纠缠,谁在招引她?

抑或是不甘心?

芳子乘船回中国去。

她穿旗袍,戴墨镜,围着围巾,任凭大风吹摆。

到她终于立定在一度的活动中心:天津东兴楼之前,楼已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