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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书籍名:《瑞兽》    作者:绿痕




若是时光能倒流,他仍是檐上兽,那么爷爷是否会因他无远弗届的神力而不受病厄侵扰?他的一点小小心愿,是否就如同轩辕岳所说的,是建立在他人的牺牲上?

沉沦的夕照没有给他答案,已凉的泪水洗过他的面颊,不肯告诉他,该怎么把这份苦涩的悲伤咽下喉际。

第七章

就著庙外月色清冷的光影,喜乐在神案前摸索到了火摺子,使劲吹出星火後,点亮了一根白烛,让黑暗的室内再次莹亮了起来,但在寂静的庙内,她再次找不到嘲风的身影。

爷爷已经走了好些天了,这些日子下来,白日裏,在街坊邻居的协助下,嘲风与她一同料理著爷爷的後事,但入了夜,嘲风不似以往会安分地留在庙内,每每她在夜半醒来时,在庙内总寻不到他相伴的身影。

小心地将烛火移至孝纸扎的灯笼裏後,身心皆疲惫的她,蹒跚地拖著两脚定到外头,抬首看向庙檐,再一次在月下看见蹲在檐上不动的他。沁凉的夜风吹掀起她的发,在横飞的发丝中,她依稀看清了那张远眺的脸庞。

那是张自责的脸庞,自责自己竟无法阻止病魔夺走爷爷生命的脸庞。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可是她知道,在他那双盛满孤寂的眼睛裏,包含了多少对自己的责难。在爷爷走後,来帮忙的街坊要他跟著张罗丧事所需,他便照著指示去做;他人教他念佛号法号,他便跟著念;他人教他要跪在灵前守孝焚香,他不发一言地照办;他什么都照做、什么都不过问,好似在他胸坎裏那颗天真好奇的心,已经随著爷爷一块入了土。

这不是她所知道的嘲风,在她的记忆裏,他合该是好奇与无忧的,他只需跟在她的身後随著她为每日三餐而忙碌,他只需开心地沉醉在书本裏抚掌大笑,可是自从她与爷爷教会他太多人间之事後,嘲风逐渐变了,他变得懂事,学会了品尝喜怒哀乐,而这样,到底是好或不好?不知为什么,她好想念以前那只似懂非懂的瑞兽,她想念每当她一回头,总可以见到那张像是朗朗晴苍的灿烂笑颜。

熟练地在檐角架上木梯後,喜乐将灯笼插在腰际,小心地攀爬上庙顶,走在庙顶上,灯笼的莹莹白光一级一级地照亮了屋顶的脊骨,在走至嘲风的身旁後,她将灯笼搁在身旁,与他一同仰首看著急切的流风吹散了天顶的淡云,转眼间,大地在月色下丝丝明亮了起来。

就著远处近处的月光和烛影,一语不发静看著他的喜乐,怱地觉得他的身影很渺小,不再似记忆中的高大魁伟,在他看似坚强的外表下,藏在他胸膛裏的那颗心,其实也是血肉造的。

凉风顺著树梢的嫩叶滑行而过,凝视著远方的嘲风动了动,两手摸索著身旁的她,在摸著她後,他蜷缩著身子将头枕在她的膝上。

「我好像病了。」他的声音闷闷的。

「哪不舒服?」喜乐调整好他的躺姿,双手抚顺著他被风吹散的发。

「心头闷闷的。」他一手抚著胸坎,原本飒朗的两眉深深紧锁。「每次一想到爷爷,我的鼻子就酸酸的。」

「傻瓜,那是因为你难过呀。」她指尖不舍的抚上他纠缠的眉,一手来到他的身後,一下又一下地拍抚著他,「因为你为了爷爷而伤心。」

在她拍抚的温柔节律中,嘲风茫然地看著自枕在她膝上看出去的月景。

来到人间这么久,他首次明白了何谓伤心。头一回,他觉得月下的景物是如此地孤寂,而他的思念,像一艘靠不著岸的小舟,日日飘荡在追念的湖泊裏,在连绵不断的水波间,寻觅著从前的往事。

今夜在檐上待了那么久後,再次放眼看去的人间,已不是初时的模样。

它不再是他眼中的瑰丽多彩,倒像是来帮忙的大娘、大婶手中扎的纸白莲那般地苍白,就连爱笑的喜乐脸上也失去了笑容,突来的改变让他无所适从,因此,他试著再次弯膝屈著身子,用他与生俱来的神力守卫著眼前所看见的每一寸风光,但,即使他跃上了同样的地方,姿态如旧,他却再也变不回原来的嘲风兽,他的心湖再也不能不动如山。

「我若是能早一点找出爷爷的病因就好了。」黯然的低语自他的口中逸出,不留神听,恐就将被吹散在夜风裏.然而喜乐却听得一清二楚,「嘲风……」

他兀自将责任揽至身上,「倘若我没有离开我的位置,或许就不会有今日之事,而爷爷也不会离我们而去。」

「这不是你的错。」她推他坐正,两手捧著他的脸庞向他解释,「爷爷老了,生老病死本来就是人间有的常态,那不是你能阻止的。」

莹白的灯笼火光熠熠闪烁,映亮了他们苍白的脸庞,嘲风望著她的眸子许久,倾身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伸手环抱住她一身的温馨。

他把声音埋在她的发间,「我想念爷爷。」

「我也是。」喜乐知解地拥著他,指尖[奇+书+网]滑进他浓密的发裏.夜风很凉淡,喜乐的体温很温暖,但,似乎太过温暖了些。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嘲风,稍稍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解地看著她过於憔悴的神色。

「走吧,咱们下去。」当他的目光开始在她的身上游移时,喜乐赶在他看出什么端倪前,伸出手想拉他起身。

由於风势稍大,缝蜷而来的风儿掀开了她的衣袖,双眼锐利夜可视物的嘲风,瞬间即捕捉到了那份令他感到不安的源头,他一把拉住她的手,动作飞快地挽高她的衣袖。

他顿时惊声抽气,「喜乐……」

她缩著手想遮掩,但他更快,拉著她的手臂移向灯笼的光芒,在烛下仔细地看清了她臂上数点令他眼熟又心惊的红斑。

「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嘲风紧紧握住她的手腕,音调裏弥漫的恐慌,令他的声音听来有些颤抖。

无奈地看著他眼底的惶惶不安,喜乐垂下眼睫,「有一阵子了。」

他紧张地拉过她另一臂,在挽高了隐瞒事实的衣袖时,同样地找著了他不愿意相信的红斑,他怔怔地松开她的乎,颓然坐在檐上呆望著她。

她也病了,而且,是和爷爷同样的病。

很想安慰他的喜乐,困难地张开嘴,可是却想不出任何可哄他心安的辞句。

「我一直很想告诉你的,但我找不到机会向你说。」本来她是想和他好好谈谈的,在忙完了爷爷的事後,这几日来,她夜夜翻来覆去就是在考虑该怎么安顿他。

「不会的……」嘲风抗拒地朝她摇首,两手紧握住她的双肩,「你不会有事的。」

「嘲风……」没料到他会这么难以接受,她哽著嗓唤他,试著想让他平静下来。

他用力地掩住耳,「什么都不要说,我一个字也不要听!」

「别这样……」喜乐试著拉下他的手,却见他在急促的喘息过後,眼中焕起一抹异样的光柔,抬起头炯炯地直视她的眼眸。

他急切地将她搂进怀裏,低声地在她耳边抚慰,「明日起你就留在庙裏好好养病,你什么都不必担心,你会好起来的。」

她张大了两眼,裏头像是装载了满满的意外。原本想对他交代许多想好的计画的她,霎时沉默了,她没想到是他先倒过头来安慰她,更没想到他害怕失去的恐惧竟是这样深。

她闭上眼,将面颊偎向他的颈项,「我很想照你的话欺骗你。」

「那就骗我啊。」将她抱个满怀的嘲风渴望地催促著她,「来,就照著我的话跟我一起说,说你会好起来。」

喜乐沉著声,没有开口,只是更把身子靠向他,感觉他的双臂环过她的背脊,酥暖融融的热意自他的掌心透了过来,贴著她的背,熨著她的心房,她的心跳下由得加快了些。

她也很怕啊,怕死,也怕自己会不声不响地丢下这只什么都不太懂的呆兽,爷爷已经不在了,要是连她也走了,谁来照顾他?往後还有谁会跟在他的身边看著他不乱吃东西?往後,在他又摇著头说不懂时,谁来耐心地坐在他的身边一一讲解给他明白?

其实为他担心那么多,到底她还是自私的,她自私的想多留在他身边一点,不可否认的,是因她喜欢他傻傻地凝望著她的模样:她也常回想他明明就懂,却执意装作不明白,好缠在她身畔追问的笑脸;还有他对胡思遥的小小妒意,令她心头既酸且甜,余味久久不散。

「我会好起来的。」被他的体温蒸腾得倦意浅浅,她在他怀中换了个姿势,渴睡地闭上眼。

「对,会好的。」得到暂且苟安的答案後,嘲风强迫自己定下心来,在檐上坐稳後,他小心翼翼地抱妥她,拉开衣襟将她包裹起来。

她以指点著他的胸口,「不可以因为我病了,你就偷偷溜出去吃人喔。」

「不会。」

「你保证?」睡意袭上,她的声音也愈来愈小。

「保证。」他低下头,温热的吻印她的额际上。

搁在一旁的灯笼,摇曳的焰心受了急来的风儿沿缝一灌,黯然熄灭。

四下幽暗中,风儿刮过天顶,拨云见月。

月光拂抵怀中喜乐的睡脸上时,嘲风心底稠密的浓云也被逐尽了,在清亮的月光下,他格外珍惜地看著怀中的人儿,并再次将双臂收紧了些。

向来,她就只是给人看她的笑脸,不让人看她笑脸後头的心酸,但她带给人们喜乐,那由谁带给她喜乐呢?她是个好女孩,他很怀念她活蹦乱跳的俏模样,也渴望能由他带给她更多的欢笑。

眼下的他,不能再继续沉陷於失去的伤怀中了,失去了爷爷後,这一回,他绝不再任喜乐在他的羽翼下失守。